2008年10月15日

怎见浮生不若梦



以为早已脱离的世界其实从不曾离开过;以为已经没了消息的人其实默默待在自己的身边;以为是恨的情感原来竟是爱情……

任他王浮生聪明一世,却从来不能真正看清人心。

在爱情面前,恨又如何?怨又如何?还不是终要化为一缕清烟袅袅飞去。

自己真的爱江上天吗?以爱为名的迫害常见,但那个叫江上天的男人却是唯一一个能够了解他的心意的男人。

当结束了过去的梦魇,当他终于又能重新出发,挣开枷锁之后,他的世界竟能如此宽广!

藉著爱,没有人可以束缚住他,除非他心甘情愿。

他终于因为江上天得到了真正的自由.



怎见浮生不若梦 (第一部)







我叫王浮生,今年二十四岁。

我的长相如同这名字一般做作平凡,而且,没有文凭。

在这个人要衣装马要鞍的年代,以上证明我无论外在或内里都拿不出手。因此,对于能在本城这家数一数二高级俱乐部里当上保安,我万分感激。

或许在别人看来这不算一个好工作。常无故加班。没事时站在门边作摆饰,有事了上去挨拳头——店里有规定对客人不许还手,其实就算没这规定我也不会回击。一是我力气不大,二是这里的任何一位客人都不是我能开罪得起,包括他们的保镖。

既然怎样都是被打,何不做得爽快些,于是我时常带了笑容,哪怕是僵硬的微笑,同时承受着来自肋骨或背上的猛击。事实证明这个策略是用对了,见到我奇怪的笑容,多数人都会心生疑惑,下意识地出手缓上一缓,然后大堂经理出头劝几下,我多数便能全身而退,当然也是有功而返。

就为了这不算优点的优点,大堂经理很有些器重我,每月发我的薪水都是双倍,除去吃喝租用我还能余下不少。适值经济大萧条的时节,能找到这样的好工作我简直做梦都要偷笑。

自有眼红的同事。起先是背地里腹诽,渐看我不理会,便变成了当面明嘲暗讽,同事们都是些粗人,甚么话说不出来?我都是好脾气地忍了,太过份了便走开,总之,决不与之计较便是。

我又何必与他们计较?这里的员工淘汰率极高,去旧换新那是常事,不出三个月,他们中的多数便会一个个卷起铺盖走人,我却一直在这里做了一年半,谁输谁赢,一目了然。

想到此节,我甚至不愿浪费口舌和他们多说。

他们不知道,这个钢铁水泥的丛林有着比大自然更严密、更物竞天择的法则。若是没资本怨天尤人、愤世嫉俗,那么便干脆做个哑巴,好好地学习承受之道。

灯光遥遥地映在磨砂的玻璃上,一点两点是夜的喧嚣。

今晚轮到我当班。这里是蓝夜的后门。

蓝夜,便是我供职这家高级俱乐部的名字。名字很俗,内容也一样的俗,出卖的,无非便是从古到今一直变不了的那几种:酒,女人,男人,享受。只不过包装更华贵多变些,如此而已。   

强忍住打瞌睡的冲动,那边厢又一幕好戏上演。   

“妈的,你敢背着我跟了别人,嫌我每月包你的钱不够多是么?”

一手揪住别人的衣领,醉眼通红,凶神恶煞模样的男人显然是那捉奸在床的本夫,怒火让他华贵的领带散在一边,笔挺的西装和衬衣全都变了形,恁是可惜,“说,你倒底跟他上过几次床?”

被他抓紧了衬衣不放的却是个清俊男孩,PUDEL,我见过他,俱乐部里红牌男公关。本来以他的手段,装个傻,撒个娇,甜笑两声也就过去了,可这孩子想必是当真攀上了高枝,竟分明有恃无恐,摆出一脸我都看得出的假笑:“元哥说哪里话来,人家可怜见的只是在这里混口饭吃,谁有钱买了我,我就跟谁——向来如此,元哥又不是不知道,元哥要是不再喜欢我,我走就是。”

啧啧,有了新人忘旧人,变脸速度还真快。我估摸着这小子攀到的金主来头不小,显然连元哥也惹不起,否则这小子也不会在语气里带出那么一丝骄横。我摇摇头,可怜的PUDEL,毕竟还小,不知道什么叫余地,什么叫后路,而且,他忘了一件事,男人喝醉酒后,所作的行为常不能用常理来度之。

“好,”元哥不知何时从身上掏出一把光亮闪闪的匕首,狞笑着移近了PUDEL的脸,赤红的目光象要喷出火来,“等我划花你这张吃饭的小脸,再割掉你做男人的东西,你就知道甚么才叫元哥。”

这显然有些过火了。我皱了皱眉,四处打量一下,搭班的小顺刚去另一面巡视,此外后厅堂里冷冷清清,再没半个人影,而等大堂经理从监视器上看到这一幕,再吩咐人赶来,必定已是来不及了。

没奈何,我陪着熟稔之极的讨好笑容,从暗影里迈了出来:  

“啊呀,这不是元哥吗?什么事叫元哥这么生气?这孩子不懂事,元哥别跟他计较,后楼上还有好多……”   连我自已听来都象是一派青楼老鸨的口气。偏那元哥酒壮肝胆,怒火极盛,斜了眼瞧我,口气里分明十分不屑:“你算是哪根葱?也配来拦老子?给我他妈的滚回去!否则——”晃了晃手中的尖刀,灯光下一耀,寒浸浸地直入人心。

PUDEL这时也总算知道不好,平时这班红牌自恃等级从来不屑正眼瞧一下我们,此刻竟也颤了声,惊呼着往我身后直躲:“救命啊,他要杀人了!”

真是哪锅不开提哪锅,这时节,能再这样喊叫,刺激这凶性大发的醉汉么?我才暗道不好,心中正叫苦,只见那元哥已再抑不住杀气,怒冲冲瞪大了眼,手已擎着刀胡乱刺了过来。

原本我是躲得过的,谁知从没见过这场面的PUDEL竟给吓软了脚,好死不死正瘫在我身后,一时倒叫我进退失据,正要抬手去挡,咔嚓一声,迎面骤起的一道雪亮镁光灯,叫我彻底花了眼。慌乱中本能地一侧身,左肩一痛,随即左臂便失去了知觉。   







蓝夜的保全系统绝对不是盖的,只这一忽儿功夫,内部警报——一曲特殊的音乐便回响在多个角落,听到熟悉的信号,我安心地躺在地上等待救兵来援。还好那个元哥象是已被吓醒,没有给我再补一刀,反是任我缓缓地回过神来。  

好一会儿,被耀花的眼才渐渐对过焦距来,一开眼,先见到的却不是刺我的元哥,也不是肇事的PUDEL,更不是应该赶到的大堂经理,反而是两男一女正在相持不下的奇特僵局。

女子一身火红衫裙,紧绷着妙曼的胴体极是耀眼,可我看得出,她的气质绝不是做皮肉生意的那种媚俗,而是烈火般的艳和率真。她的手上拎着一件小小的事物,我眯起眼瞧了半天,才发现那就是造成我这次眼盲事件的罪魁祸首,一只极小的像机。

“江上天,这次看你还有什么话说,你纵弟行凶,罪证确凿,我要向公众暴露你们的真正面目!”   “叶小姐,你什么都没有看见。”

与那女子激动尖脆的声音相呼应的,是个极低沉,极缓慢的男音,浑厚中带了丝金属的轻颤,正是所谓的性感那类,不做声优,实在可惜。

声音的主人也有相应的英俊面目,不,只说英俊是不够的,我在蓝夜这么久,还从没见过这样一张充满魅惑的男性面容,尤其是那张海样深沉的眼眸,看向人时,几乎能教人眩晕——传说中的电眼便是这样了罢。    仗着身高及臂力的优势,这个叫江上天的的男子轻易便夺过叶姓小姐手中的像机,不,他没有拉开后盖或是抽出胶片的举动,而是直接地,将像机在有力的手掌间拧成了碎片。

叶小姐几乎是吓傻了。江上天悠然自若地看着她,唇边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:“叶小姐,下回你再纠缠着我们不放,坏掉的就不止只是相机了。”

这已经不是暗示,而是明显的威吓了,可佩那叶小姐胆子竟比我想象中还要大,呆了一呆后,立即勃然大怒:“江上天,你竟敢毁坏他人财产,还进行人身威胁!你以为你便能一手遮天?要知道这世上还是有公理存在!”

一眼看见正蜷缩在一角的我,象是这时才注意到我的存在,叶小姐不假思索地冲了过来,抓住我的衣领,热切地看着我:“公民,你别怕!我是语周报的记者叶温,我会保障你的合法权益,请你配合我及法律,向公众陈述你今天所经历的一切非人遭遇!”

“咳、咳,”我努力将我的脖子从她的手中抢救出来,狂热中的人当真不可小觑,我的小命差点儿便送在了这两只纤纤细手上,尴尬道,“小姐,我不想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有顾虑,你怕他们打击报复,不要紧,我会保护你!法律和公众也将站在正义的这一方!现在我要对你作独家采访,公民,请问你叫什么名字?”

这女人定是看希腊史看疯了,一口一个公民,而且她家世必定显贵,否则决不会有如此充沛到满溢的正义感,而且这样冒失做事到现在还没倒霉。

我左肩的伤口骤裂证明了这一点。被她一拉,我痛得直想昏倒,抽着冷气道:“叶小姐,可以先放开我吗?”

“哦,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她总算发现自已的恶形,急忙松了手,秀美的脸上倒是诚挚的歉意,“我一时激动,你的伤,不要紧吧?”

当然不要紧。我正想回答,江上天却冷冷走了过来,凌厉慑人的眸子在我面上一扫,立刻便看出我的角色与戏份不足引起重视,视线又回到了叶温身上:“叶小姐,他只是个小小的保安,绝对不会跟自已的饭碗过不去,你要是真好心,就放他去包扎伤口。”

“是是,叶小姐,这位少爷说得再对也没有。”我实在怕了这场闹剧,只想急着结束这乱七八糟的一切,一口气将我的台词全数说了出来,“我只是一个小员工,而且胆小的要死,我舍不得这份工作,绝对不会为了受伤就胡乱指证——”

啪地一声,我的脸上着了火辣辣的一掌,美人香荑虽好,不过打起人来也一样地疼。愕然地捂住脸,我的表情由惊讶变成了苦笑,因为此时这位叶温大记者,大小姐,正以一种极鄙夷,极痛心的眼光看着我,好象我是甚么不可救药的渣滓或爬虫:“正是因为有你这样胆小怕事,姑息养奸的人,才助长了邪恶势力的威风,这世界为何如此堕落,难道你没有扪心自问,麻木也是责任之一么?”

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?我的苦笑已经变成了哀鸣,一眼瞟见她又有长篇大论,正义之辞的迹象,立刻不自禁地冲口而出:“等等,叶小姐,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私心么?便是要论罪,刺伤我的明明是这位先生——”手一指角落里酒意已醒,正以可怜眼光望着江上天的那个男人,顺眼瞟见PUDEL已腻在了和江上天一起走进来的那个男人身上,撒娇弄痴正哭得开心,不由会心一笑,继续与叶记者理论,“你为何舍他而就他?”这次我的手指向了品貌轩昂,气势不凡的江上天。叶温或许还不自知,可我若是还看不出那便是有鬼,分明是小姑娘已对这男人动了芳心,却别扭着非要与他作对,唉,可怜无辜的我,若真信了她,正义地挺身而出,到最后,死的人会是谁?

叶温蓦地愣在当地。被人说中心事的滋味绝不好过,看着她红红白白的脸色,我突然有点后悔为了一已之快揭穿人家的女儿私心。

“你胡说!”

啪地一声,我另一边脸上又着了一掌,这次,我已经连哀鸣都没有了,满心只想着伤好后去哪个庙烧香,要不然,道观也行。

叶温捂着脸奔了出去,倒好似被打的那个人是她。

感觉到那道注视,我缓缓地回过脸去,江上天的眼光正有趣地看向我:“不错,你是第一个能让她大败而归的人。” 









只为我一句话将叶温迫退,这个男人破例地多瞧了我一眼。

该是我的荣幸。

灯光雪亮地照着,我略低了头,挤出一丝笑容,不想让眼光和那人对视——他的眼神超出了一般花花公子应有的犀利,而我此刻正肩痛难忍:

“少爷过奖,我只是粗人不会说话,叶小姐不屑计较而已。”

难怪会觉得他眼熟。我终于还是认出了这人。不是我眼利,而是这男人委实太过有名,多少财经杂志都曾拿他做过封面,身后更不知跌碎过多少玻璃芳心,区区一个叶温,实在又算得了什么。   

“很好。我欣赏守本份的人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江上天的唇边泛起一丝笑意,对我的兴趣似乎还大过正在墙角处呻吟的他的亲生手足江上元。江上元对我投来两道明明白白的怨毒目光,我苦笑,相信此时自已的面色必定已变成了苍白,正犹豫着是否就这样报出自已的名字,头顶上方适时响起一声呵斥:“客人问话,你怎么还愣着不答?”

后半句便放得极柔,转了个方向,陪笑道,“江大少爷,这人叫王浮生,人虽有些傻,做事倒还踏实。”   原来是大堂经理鲁文及时带着人赶到。还好,总算我有救了。长松了口气,我安心闭嘴静听,江上天却微皱了皱眉:“他傻么?我看未必。”

黑亮的眸子再扫视了我一眼,语气淡然而不容置疑:“鲁经理,我那层楼还差个保安,就叫他去吧。”   “可是,他在这里工作还没满三年……”我的顶头上司一脸为难。

人群里发出小小的一阵轻叹,我也吃了一惊。这里的人,谁都明白没满三年这句话的含义。如前所述,蓝夜是本城一间极豪华的俱乐部,中间却也分三六九等,普通会员只能出入前厅,也就是我所在的这处;贵宾会员可进入稍后的红楼,而白楼,则是防守严密、闲人免进、专供特殊会员使用的场所。

在红白二楼供职,薪水未必能提高多少,遇见大人物的次数却凭空增添许多,所谓好风凭借力,布衣一语而卿相,这种好运即使放在今天还是人人向往的,退一步,就算祖辈里没积下这福,光靠小费的数目也极为可观——仅这几点原因,已经足够红白二楼成为所有蓝夜职员心中的圣地了,然而这两处挑选起员工来也不是一般的严格,从履历到能力再到忠诚度,在在都须有上乘表现,白楼更是强定限制,服务三年以上的员工才许进入。鲁经理这一句没满三年,分明表示出这男子身份不同凡响,至少也是白楼的贵客之一。   

“不用了,我看我还是在这里的好——”开玩笑,我怎会喜欢那种地方,又拘束又冷清,喝口小酒肯定是不成的,就连闲磕牙也未必能找到人。

我大力地坚辞,伤处被扯动了一下,由于疼痛,两三滴冷汗自额角滴了下来,混入了地上的血泊。脑中突然一黑,我就此晕了过去。昏迷前的最后一眼,似乎看见迷蒙光线中,江上元那微怒和不信的表情。



…………



一片混沌的黑暗,无数只手,牵扯着我的衣角,肢体,颈项,要将我往下拖……地狱……恐惧占据了全部的意识……天使银铃般的笑声……不,那不是天使,不是!   

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,挣扎着从梦魇中惊醒。   触目是洁白的四壁,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里照射进来,安祥得令人感动。床头一束鲜花色泽亮丽,花叶上的露水晶莹闪烁,说不出地生机蓬勃。   这是病房,我受了伤,被安排在这里。

什么都没有。

微微舒了口气,这才发现,我一身内衣已全被冷汗湿透。没事了,我现在需要的,只是无人打扰和休息。   抬起头,我对闻声赶来、惊惶站在门口的护士展颜一笑:“对不起,我不小心做了个恶梦,打扰到你了。”

那眉目清秀的护士嘴巴张大,象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,过了一会儿,白晰的面庞竟然慢慢地红了起来。

这是什么缘故?我下意识地摸摸脸,见鬼,谁帮我把头发也理了,胡子也剃了?这里的护士,还有没有一点对别人肖像权的尊重?

在心底哀叹了一声,我默默地想,这次,最好还是等到伤口痊愈后再出院吧。只希望医药费,不用我一个人负担全部。



江上天果然是个言而有信,出手大方的人。

我出院那天,前来为我结帐的是个温文俊雅,平易亲切的男人,他自我介绍姓柳名随风,江上天的私人特助。

柳、随、风?我想笑却又忍住,柳随风一眼看了出来,大大方方地一笑:“我老爸常说姓温的侵犯了他的版权,我出生在先嘛。不过朋友们都叫我柳五,你若喜欢,也可这样称呼。”

“是,柳五公子。”我终于笑了出来,对眼前这个温和的男人深有好感。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盛气凌人,即便象对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保安,也同样体贴和善解人意,难怪他会做成功江上天的特助,“不知你那位帮主,可有帮主夫人让你暗恋否?”

“很遗憾,好象暂时还没有。”柳五不象他的同名人物那般阴沉,反而很是幽默,“不过就算有,大概也比不上你被人暗恋的多。”

“我?”我愕然。

柳五指了指我右手的一撂爱心便当,左手的大罐药材煲汤,再有衣袋中露出的一叠彩色页角,笑吟吟道:“不要告诉我,你有这么多的女朋友。”

“你真会搞笑,”我恍然大悟,悄悄摸了一下脸,确定头发和胡子都已长到原位,安心笑道,“那是护士们过节的义务献爱心大活动耶,只要是无亲属的病人都会有。”

“过节?”现下换成柳五茫然了。

这么精明的人,也有想不到的事啊,果然尺有所短,寸有所长,我得意地一笑:“护士节啊。”   “……”



那晚,我和柳随风找了个不大不小的酒吧,喝了个痛快。靠,想不到这小男人看上去文弱,酒量竟丝毫不比我逊色,不敢说千杯不醉,至少放眼四周也难寻对手。拼酒拼到最后的结果,是我掏光了口袋里的钱也付不起帐——原本我说好要请他客的嘛,只好连酒帐同回家的打车费,都汗颜地再次仰仗柳随风。







再次回到蓝夜,我的身份仍是一介小小保安,却已有些微妙的不同。跟着大堂经理走向通往白楼的专属电梯时,我收到了众人眼中的艳羨交妒。

显然我已是本年度蓝夜最幸运奖的得主。而小人物如我,没有矫情的资格,所以,我纵想拒绝,却什么也不再多说。   

“我还以为你不愿去。”冉冉上升的电梯中,鲁文突然看了我一眼,说道。

“怎么会。”我无所谓地笑道,“原先只是怕自已太笨做不好,现在想想,人还是要往高处走。”

鲁文深深再看了我一眼,我一如以往地恭敬笑着,等候他的指示。半晌,他叹了一声:“浮生,我早就觉得你这人身上有些什么,与别人不一样,却又说不上来。倒底,你还是被破格提拔到了白楼——那里的事可连我也做不了主,你好自为之。”

我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。现在的我,已该是一支潜力股了罢,能顺手下注的,自是要尽早下注。

“鲁经理一直以来都很关照我,浮生感激不尽,以后有不到处,也请经理多多指教。”

鲁文果然笑了起来,有些心照不宣的话,已无需再多说。剩下的时间里,他尽可能详尽地告诉我白楼的格局分布,做事规矩,以及某些不成文的禁忌。到达白楼之前,我已对我的工作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。



及至上了几天班后,才真正放下心来。这工作比起之前,真不知轻松多少倍。拜现代科技所赐,我只要坐在独立的保安室内,盯着大大小小的监视屏幕,过滤来客,留神有无异动即可。至于什么是异动,领我来的保安主任,一个黑得象煤炭的家伙只是耸耸肩,叫我自已鉴别。

最大的好处是清净。这里的房客似乎十天半月也未必会来一次,偶尔入住,也是匆匆而来,叫了想要的服务,再匆匆而走。既没我什么事,我也乐得逍遥,偷偷带了点个人嗜好品进来,各自相安无事。   

倒是PUDEL,那个引起一切事端的男孩,来我这里来得最多。他果然是被人包了,金主就是那天一同出现的男子,名叫石磊,听说也是个风云人物,跟江上天交情极好,有个房间在六楼。石磊只有晚间才会过来,PUDEL闷得慌,大约被训诫过了,不敢多出去,只好常来七楼找我这半个故人聊天,这孩子其实还小,并不算讨厌,一来二去,倒也和我混得面熟。

这天照例PUDEL来抢我的躺椅。我悻悻然握紧酒瓶,再也不肯让他:“要睡你回你房间睡啦,那里又大又软,还有空气清新调节剂。”

PUDEL咭咭地笑,伏在我的腿上,一头长发柔顺地披落下来,象只宠物猫:“不嘛,那里太冷清,我就喜欢你这张老爷椅。”

“我管你喜欢什么,这是我的地盘,你天天来抢,我岂不是很没面子。”

“真不让?”

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可怜地望着我。我铁石心肠,毫不动心:“不让。”

“那好,看你让不让。”PUDEL猛地跳了起来,笑着来呵我痒。真是小孩子。我又不怕,只是装睡,动也不动,倒要看他还有什么法子。PUDEL似乎所料不及,发了一会愣,突然奸诈一声笑,竟然伸出手,纤长的手指握住我的要害:“你还不投降?”

“小心你被人抓住告通奸。”我回手敲了他一记头粟,拔开他,“我又不是GAY,这招没用。”

“很多来找我们的男人也不是GAY。”PUDEL不死心,按住我,熟练地在手中揉搓,“这叫时尚,对那些人来说,只会玩女人已经落伍了——咦,你怎么还没有反应?就算你不是,生理反应总该有吧,或者——”眼神微微黯淡,抓住我的手也放了开来,低声道,“你瞧不起我,是不是?”

怎么会?我又是何许人?人若要分三六九等,我必在那最下层。我苦笑,翻过身,拍了拍PUDEL柔弱的肩头:“好吧,我告诉你一个秘密,你不要跟别人讲,我性冷淡,天生没反应的。”

“真的?那你岂不是阳——”PUDEL瞪大眼睛望着我,硬生生把那一个字吞回肚里。

“所以才让你不要讲嘛。”两个人挤在一张躺椅上实在有够不舒服,我动了一动,再往嘴里灌了口酒。   “哦,那真可惜。”清秀的男孩呆呆地出了一会神,叹着气道。

我斜睨了他一眼:“有什么可惜的?莫不是你想红杏出墙,看上我了?”

“哪有。”PUDEL回过神来,无辜地看向我,“我本来还在想,江大少爷特别调你到这里,说不定是对你有意,想不到你是……那个,男人都不大喜欢对着没反应的木头做的啦,你大概没指望了。”

我噗地一声将嘴里的酒全部喷了出来,呛咳了几声,恨恨地瞪着PUDEL道:“拜托你,下次讲笑话不要选我喝酒的时候,好么?”

PUDEL委屈地噘起嘴:“我说的是真的嘛,江大少爷平时对人很冷淡的,最不喜欢多管闲事,他这次突然提拔你,我们私下里都说是奇迹呢。”

我摇头,差点被他打败:“服了你了,你以为这是演电视,一见钟情啊,麻烦你向外看一下,你可知这个时候,这世界上正有多少男人被他们的上司赏识,破格提升?照你所说,都成居心不良了?工作就是工作,哪有你这么多情情爱爱的别扭。”

PUDEL低下了头,轻轻道:“我没有做过别的工作。如果有选择,我也不想这样。”

我凝视着他,缓缓道:“这世上有很多事,都由不得我们去选择,可是若拿这个作为借口,自甘放弃,那么,错的就不是天,而是人。你明白么?”

PUDEL眼神迷惘地看着我,似懂非懂,等待我继续,我却已觉说得太多,一笑带过:“就是说,如果你想活得好,便要努力去挣钱,比如我,不勤劳工作,怎么能有钱买酒喝。”

“你很勤劳么?我看不见得罢。”

冷冷的语声,突然从门口传了过来,我和PUDEL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,手忙脚乱地跳起来,掉头望去,模样颇是狼狈。

保安室的门,不知何时变成半开,两个身长玉立,风度潇洒的男子正一前一后立在门口,前面的人沉着脸,后面的人却微笑如春风般和煦,正是提拔我的贵人和他的特助。

想必是刚才PUDEL和我玩闹时,他们从电梯上来的,我心中一阵懊恼,这该死的长毛地毯,没事干嘛这么软,害我一点脚步声都没听到。最忐忑的是,也不知他们在门口站了多久,刚才我和PUDEL的对话又听去了多少。

上次病好了没去烧香,是我的错。

我在心中真诚对神憣悟,面上同时摆出最谦恭的笑容:“江总裁,柳特助,你们好。”







柳五狭长的凤眼在后面对我眨了眨,笑容中大有深意。我立刻明白,他们都听到了。

这下可好。面子,里子,一并都没有了。我无精打彩地低下头,等候发落。

“柳,这份企划你再拿回去看一下,明天八点,正式定案。”江大公子发话,却不是朝向我。明明与我无关,森森的语气却还是令我背上一阵寒意。

果然是做贼必定心虚。

其实也不怪江总裁会如此生气,背后被人说成好色之徒,任谁也会怒,何况他这次确实冤枉之极。   “知道了。”柳五议起公事来倒是精明果断,说完又露出盈盈笑意,向我打了个招呼,“浮生,甚么时候有空,我们再去喝一杯,不醉不归。”

“等我有钱付得起酒帐罢。”我垂头道。还喝酒?没看见我就要被人炒鱿鱼,连饭也快没得吃了。想起这个月的薪水都快用光,我实在心痛得很。天上诸神啊,能否给这男人片刻失忆。

可惜该来的还是要来,不会因为我的祈祷而稍搁。

“你跟我进来。”贵人向他的房间移去,那背影散发出的气势绝对算不上善意。我左右瞧瞧,柳五已反方向进了电梯,PUDEL早不知在什么时候溜之大吉,这一刻,无论是房间、过道还是大厅,都是冷冷清清,除了雕像外再无人形。

即便江总裁这时要杀人灭口,分尸来吃,想必都无人注意。 

换而言之,若我反过来对他做这些事,情势也自如此。   

我规规矩矩地踏进房门。

“江总,叫小的来有何指示?”

半天得不到回答,我微奇,偷眼望去,见那男人正随意脱去外衣,扯下领带,在角落的吧台调了杯酒给自已。

混合着花草,蜂蜜,橡木诸般的醇厚气息淡淡在室内回荡……好酒。干邑20年?只怕还不止。

唉,既不让我喝到,为何要叫我遇上你。我再次垂下了头,这次垂得更深。   

男人优雅的手指托着郁金香状的长杯,缓缓让金黄色的液体在杯壁游移,酒香愈发温暖:“王浮生,你知道这是什么酒么?”  

“知道。”我正色道,“我烧鱼时总会放到,绍兴黄嘛。”

对面的人好似噎了一下,突然又微笑了起来:“原来你不喜欢白兰地,本来听柳五说你好酒量,还想与你小酌一番,现在看来,倒不必麻烦了。”

只不过是一杯酒精而已。我默默地告诉自已,平静道:“多谢江总费心。”

江上天微笑着,适才的怒意不知为何已全然不见,悠闲地呷了口酒,向后倚在吧台上,问道:“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调你到这里工作吗?”

“知道。”我老老实实地回答。

“哦,说来听听?”

江上天眯起了眼,很有兴趣地瞧着我。我只好道来:“因为我生得国色天香,千娇百媚,聪明伶俐,一代妖姬,江总对我正是一见钟情,难以忘怀。”

接下来的时间里,江上天做了可能是他这辈子最没形象的事。他不顾任何风度狂笑了起来,笑得前俯后仰,无法遏止,最后连眼泪都笑了起来。

“好……好,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,难怪柳五这么推崇你……不过,”江上天突然话锋一转,眼神也锐利起来,“若你想转移我的注意,只靠这些法子还不够。”

我默然。是,我早该知道,一个能在残酷的商业世界拼杀出偌大帝国来的人,又怎会智商平平。突然之间,我怀念起我做苦力时那铁皮小屋,劣质白酒,和周围直率粗野的邻居们来。虽然辛苦,至少,不累。    “我来告诉你原因罢。”江上天又为自已倒了杯酒,却不喝,只是懒洋洋地在手中转动,“你听过一个故事么?”

我一直以为我的被提拔是贵人们特有的一时任性,倒没想到还有别的原因,闻言肃然,凝神聆听。   “是个很无聊的故事……有一天,一个乞丐吃饱了饭,在墙根下晒太阳,他觉得很幸福,忍不住感叹,如果每天都能有三顿饱饭,真是世上的极乐了。这话恰好被一个县官听见,于是他将那乞丐带回县衙,每天供饭让乞丐吃饱,结果三个月以后,你猜怎么着?”

这故事我不幸正听过。本想说不知道,却有种莫名的冲动,促使我抬起头,注视着面前这个掌着我生杀大权的男人,沉声道:“欲望并不是一种错。无论贵贱,每个人都有权追求更好的生活。”

江上天眼里闪过一抹奇异的笑意:“你果然知道。没错,那个乞丐变得要求更多,而不只是三顿饱饭。其实,这个故事是说人性的,而人性——不管好坏,都没法改变。”

我不置可否,也无意和他探讨学问:“这个故事和我有关系么?”

“那天看到你眼睛的时候,我突然想起了这个乞丐。”江上天微笑,潇洒地对我举了举杯,“诚如你所说,每个人都有欲望,可是在你的眼里,我却什么也看不到。所以,我就扮了一回县官,将你带了回来。”    我无语。原来,王浮生只是一个试验品,供江大少闲情时研究人生之用。

“事实上,我更好奇的是这个故事的结尾。故事的最后,县官大笑着将那乞丐赶了出去,却没有说,那个乞丐重新沦落到一无所有时,心态和以前有何不同。唉,我真的很想知道。”

江上天看我的眼光完全变成了猫看老鼠的那种,既狡黠,又残酷。

他本来可以不将这些告诉我的,可是那样岂非大大无趣——这真是只贪婪的猫,既要一饱口腹之欲,还要竭尽所能,看着老鼠如何恐惧挣扎来取乐。

可惜我王浮生,就算是只老鼠,也是只醉老鼠。世人何曾看见过醉鬼为明天担忧?

我淡淡一笑,鞠了个躬:“谢江总指点,小的明白了。现在不知江总可否允许小的回到工作岗位上去?那里不能脱人太久。”

这种反应显然有些出乎江上天的意料,他瞪着我,终于挥了挥手。

我若无其事地退出,走到门口时江上天突然喊住我:“你……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说么?”

我想了想,回过身来,郑重道:“有。”

“是什么?”

“为了弥补我的精神损失,希望江总能考虑给我加薪。”

身后一片沉寂。







我如愿加到了一倍薪水。

可那个以精明著称的男人又怎会让我白吃他的午餐。一番盘算后的现在,我成了他在蓝夜时的兼职私人男佣,或者说,客房专用服务生。

举凡如扫地,洗衣,配餐,调酒,换床单,放洗澡水……等一切江大公子可以想出来的杂活,全都归我做。我竟不知道,原来一个男人小气起来时,也可以恐怖到这种地步。   王浮生并非超人,全速运转之下一样会累,烦,和精疲力尽。可不忍气吞声又能怎样?以前我是余了点薪水,却绝不够跑路及至少三个月失业期的家用。住房吃饭坐车,又有哪一样不要付钱。   从这个月开始,我厉行节约,期盼早日攒够钱脱离苦海。

幸好我不用全天侯上班,江大少也不是每天窝在蓝夜,大家将就凑合着对付几个月,日子也算得过且过。



“什么?!他洗澡时要你给他擦背?!”

PUDEL睁大眼睛,从柔软的沙发上跳了起来——我终于还是硬逼着他搬了张沙发过来,不用再时时跟我抢躺椅,不过这小子好象很不情愿似的,一不留神便又黏到我身上来。

我甩给他一记你三八的眼神,成功地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尖叫。饶是如此,PUDEL仍是一脸狂震:“天啊,他竟然让你看他的裸体……”

无可理喻之极。

我闭上眼,将四肢在躺椅上尽情地舒展开来:“PUDEL,我以为叫女人擦背才比较色情。”

“唉,先别争这个,说嘛,讲讲细节啦。”

男孩挨近我身边撒娇,不用看,我也知道此时他的眼里必定是闪闪发光。

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我反问道。

PUDEL嘿嘿笑了两声,好不暖昧:“比如说……他的尺寸啦,你碰到他的时候,他有没有……那个……”   好吧,江上天,看不出你还是奇货可居。

我瞄了瞄墙上的钟:“请我吃晚饭,我就告诉你。”

不是我丧尽天良,要蹭别人孩子的卖身钱,实在是人穷志短,除此再无二计,何况PUDEL这小子善能挑食,一顿饭下来,扔掉的比吃下的还要多一倍,叫我怎能不心痛。  

“没问题。”PUDEL豪爽地拍胸保证,接着期待道,“现在,你可以说了吧?”  

“是。请附耳过来。”我亦干脆利落。



男孩柔顺黑发的头从我唇边抬起时,脸上写满失望:“就这样吗?你没注意?但肯定没勃起?”

“当然。你何曾见过男人进澡堂时会紧盯着别人的那处望。”我继续放松着浑身酸疼的肌肉,若不是昨儿江大少兴致突发,令我替他擦完背后,又将天花板地板都一一洗净擦亮,我又何苦在这里装死骗吃,“PUDEL,他是变态,但不是色情变态。很抱歉这次不能满足你的好奇心。但凡有下次,欢迎再问。”   “哦。”小男生不知是蹭饭计,还傻傻地点了点头。



终于捱到交班。将大串钥匙交给阿虎,走出门外,我呼吸一口清新空气,浑身轻松。

已是华灯初上时节,路边一家家霓虹耀眼夺目,更有美女香车,竞夸风流。

好个缤纷不夜城。

“请我去吃鸡腿杂脍饭,好不好?”此刻轮到我眼神发亮,看向身边小财主。

小财主嫌恶地皱皱鼻子:“不要,我要去吃料理。”  

笨,你出钱耶。我瞪了他一眼:“不行,就吃鸡腿饭。”

“搞清楚没有,我出钱耶!我想吃点我喜欢的都不行吗?”PUDEL同样大叫,决心毫不逊色于我。      于是十字路口,繁华街道,便有南辕北辙的两人展开激烈拉锯战,伴以间或的大叫:

“出租车!”

“先生我们不要车……跟我走!”  

“打死我也不去!”  

……

我胜在力气比PUDEL大,拎了他的衣领便要走人,PUDEL见势不妙,干脆一把抱住我,象只无尾熊般赖到了我身上,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:“呜呜……我就要去吃料理……呜……”

四周行人纷纷侧目,眼光扫视间尽是斥责,奇怪,难道我这样子看起来很象虐童吗?心中一怒,正想丢手不管,身体却猛然被人推开,猝不及防之下我向后便倒——

不是预料中的冷硬石地,而是一个温热的怀抱,大奇睁眼,一张格外美丽的笑脸近在眼前:“浮生,我们又见面了哦。”

雪中送炭,最是令人感激,何况这人助我不止一次,我展颜还以一笑:“柳五公子,你真是我的福星。”   柳五呆了一呆,欲将我扶起,我却心生一计,突然捧住头,大声呻吟起来:“嗳哟,好痛——”

边呻吟,眼角余光边斜向那个肇事者。哼,放着精明能干的柳五在这里帮我,难道还怕你的医药费飞了不成?

眼光所及,蓦地怔住。肇事者一身名服精品,果然华贵无比,只是那脸,却是我识得的。再看一边PUDEL表情焦急,喋喋不休详加解释的样子——罢了,我暗叹一声,命里无财莫强求啊。

耳边传来柳五惊疑不定的问病声,我对这好人眨了眨眼睛,利落地站起来,离开他的怀抱:“谢谢你,柳五,改天我请你喝酒。”

“为什么不是今天?”柳五明白过来,亦自含笑。

“因为他今天已经和人有约,不过可惜,看来是约不成了。”声音冷冷如水,正是这几天累我半死不活受尽折磨的万恶之源,“或者,你更需去医院,诊治你的突发性头痛症?”

我缓缓地回过头,再转过来,将路边这三个意气风发,矜贵潇洒,成功象征的男子一起看在眼里。

石磊、柳五、江上天。

今天想必是黄道吉日。

而我,诸事不宜。







忧凉不失温情的音乐缓缓在厅内回荡,灯光幽微数点,就算有人说话,声音也都不高。

名公子指定要来的地方,格调岂会有差。

餐桌旁,那三人姿态优雅,谈笑风生,一个时辰过去,盘中食物不过略少数分,而我纵然尽着力配合,放慢了速度来吃,面前已是空空如也。

只余下半杯开胃酒静立肘边,侧光一照,映出千般剔透橙芒。

如此诱人。却不敢再尝。

——我很饿,越来越饿。

时间在等待中愈发漫长,离晚餐结束竟仿佛遥遥无期,对面PUDEL这小子又在卖弄风情,整个身子都快倚进了石磊怀里,娇娇侬侬,不知有多少柔情想一并在此刻表露,桌上的食物显然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。   我突然记起今天应是他请我吃饭。

毫不犹豫伸手,拖过PUDEL面前一盘主餐,利落分送入口中,仗着灯光暗昩,角落深深,一时倒也无人察觉。   

盘中堪堪又空时,耳边传来柳五低低一声笑:“想吃什么?我再去叫。”

“不用。”我头也不抬,柳五便坐在我身边,会看见也不算出奇,“我只是在日行一善。”   “哦?”

我推开空盘,悄声答疑:“上帝说浪费是一种罪,我怎忍心看PUDEL落难。”

柳五恍然,含笑再递过一盘几乎未动的菜:“那么帮我也消一下罪如何?”   

这绝对是一种失礼。或者是一种唐突。

我抬眼,凝视着柳五,暗影里,那张俊颜上的笑容如此真挚,眼神里没有施舍,没有怜悯,只有关切。他是个聪明人,看得出我不愿欠人帐的心事,所以,没有再为我点菜。

我对他笑了一笑,接过盘子,埋头便吃,心底依稀流过一丝久违的暖意。

我知道这世上有种人,极懂人情世故,只要他们愿意,做任何事都能妥贴温熨到你心底。

这不止是性格,更是一种技巧,非苦修而莫成。

有人肯将这技巧拿来对我,我真心感激。

“我不记得有克扣你薪水。”另两个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,江上天皱起眉,冷冷看着我道,“你不至于连饭都吃不饱吧?”

难道要我告诉你,我正在努力攒钱、以便随时走人?虽不是什么得力员工,起飞脚总是每个老板的心头大忌,我还没傻到犯这种错误。

拉过餐巾抹抹嘴,我对答如流:“只为前日偶遇一绝色花魁,害我将千金散尽,吃饭此等区区小事,说不得只好先放过一边。”

肚子一饿,当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,只得先胡乱拿卖油郎的戏文垫了过去再说。

江上天脸色微变,冷笑道:“好,真好。这么有骨气,我就成全你。”转头看向石磊怀中的PUDEL,疾声道,“以后不许你再请他吃饭,知道了么?”

PUDEL显然平素有些畏惧于他,听江上天这一说,小脸微微发白,身子也向石磊怀里缩了一缩,嗫嚅道:“我……”

石磊是个沉默的男人,进来之后说的话没超过三句,他对我大概也没什么好感,闻言冷淡一点头,补了一句:“今天你就不该。”

PUDEL对石磊却似极有法子,轻笑一声,搂住石磊的颈项,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话。

石磊的神情先是惊讶,然后是不信,最后变成强忍住笑,看看我,再看看江上天,点了点头:“好,你爱请他就请吧。”

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说。江上天微眯起了眼,轻柔地道:“磊?”

连我都已经知道,这是他真正发火的前兆。一时空气都仿佛被凝结住。石磊却毫无畏色,笑微微地看向他,吐出两个字:“值得。”

气温似乎又低了几度。

柳五终于叹了口气,出来化解僵局:“PUDEL,你直说吧,浮生他用什么来交换你的饭?”

果然不愧是精英特助,一眼便看清问题的症结所在。   

我也叹了口气。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?我只不过想蹭一顿饱饭而已,难道这也有错?

柳五的问题,PUDEL不敢说,石磊不想说,众人的目光全盯着我。

好吧,说就说,大不了一死,我现在就辞职。

“事实上,江总,这顿饭,我原本是用您的裸体资料来交换的。”   

时间定格。

柳五低头佯作拭嘴,石磊微笑着倒了杯酒,PUDEL将头整个埋到了石磊的怀里。

江上天面上一阵青,一阵黑,转瞬变换了好几种颜色,最后狠狠地将刀叉往盘中一掷,怒火在眼中尽现:“王浮生,给你半分钟,你给我出来。”

说完,拉开餐椅向外便走,连酒杯碰翻了都没注意,那背影,竟不再象猫,而象一只狂怒欲噬的狮子了。   风萧萧兮易水寒。

我慢慢地站起身来,拉了拉衣服,肃然看向柳五,柳王回我一个鼓励的眼神,我心中稍觉安慰:“帮我一个忙?”

柳五点点头。  

“该我的遣散费,一分钱也不能少给。”      







我跨出门。

长阶清冷如水,城市的灯光被疏离地挡在暗影里,天边一弯眉月如钩,照见这繁华中的静默。

如果没有黑色轿车旁那抹怒气腾腾的身影,这该是多安宁的一刻。

我的头突然有些痛。在我的心里,我不以为我犯下十恶不赦的错。

可是,象这样一个习惯了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,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的天之骄子,商界狂人,你如何期望他会懂得宽容和体谅?

这个世界,强者为王。

深吸了一口气,我缓缓走过去,在江上天三尺之外停住,真心地道歉:“对不起。不过江总您放心,我还什么都没说。”

江上天瞪着我,突然冷笑了一下,吐出两个字:“上车。”

那笑容阴沉可怖,配上那两道做惯总裁,凌厉无匹的眼光,我怱然觉得背上有些发寒,勉强笑道:“不了,我现在就向您辞职,立即回去收拾东西……”

“你、给、我、上、车。”

江上天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,每个字都象是一把大锤,带着千钓的怒气,敲打在寂静的深夜里。

事态仿佛有些失控。我本能地退后一步,挤出笑容,试图缓和他的情绪:“江总,我建议您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,我的手腕便象被铁圈箍住一样,落入了逼上来的江上天右掌中。   看不出这男人俊朗的外表下竟藏着这么大的力气。我暗吃了一惊,预感到危险的迫近,再也笑不出来:“江总……”

“闭嘴。”

成功让我闭上嘴的不是这两个字,而是这两个字之后的举动。颈项上突如其来的一痛,我眼前一黑,立时失去了知觉。



醒来的时候,我已坐在车上,身前横过一条安全带,手脚却还自由。

灯光如飞向后掠去,车速不问也知极快。

偷眼看了一下身旁沉着脸开车的冷峻男子,我想开口却又不敢。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象濒临爆发的火山,可我还是小心地不去点燃。

揉着手腕,我悄悄打量车门,见鬼,是微电脑操控的,无隙可乘。眼光转而瞄到江上天身上,或者,我亦可有样学样,将他打昏——   

“我劝你不要试。”江上天明明没有看我,不知为何却象察觉了我心中所想,冷冷一笑,“或许你还不知道,我是空手道黑带。”

我倒吸一口凉气。此时此刻,说不紧张是假的,坐在奇怪的车上,开往不知名的地方,身边又是一个样样都比你强上百倍,心存报复的男人。

“江总,如果你要打我一顿,不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,只要你说一声,我决计不会呼救的。”我老老实实地看着他,“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,希望你看在我曾为你做牛做马的份上,离医院近一些。”

江上天只是冷笑,什么话也不说,光影浮闪过他线条分明的侧脸,帅气而危险。

多优秀的一个男人,可惜心眼却太小了一点。

我不死心,还想努力自救。只是接下去无论我说什么,怎样说,江上天都象是充耳不闻一样,理都不理。有一瞬间,我甚至觉得我看花了眼,那唇角微微挑起的,竟象是得意而非愤怒。



海浪声声。

在月夜下的海滩散步,绝对是人生最浪漫的事之一。但如果是被人逼着下车,偶尔还踢上一脚,狼狈欲倒时,那情形实在与浪漫二字毫不搭调。

江上天在这种时候带我到荒无人迹的海边来干什么?

我心中突然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:这男人,该不会是因为颜面无光,一怒之下欲杀我泄愤、弃入海底、毁尸灭迹吧?   

一片乌云恰在此时掠过天际,遮住明月——月黑风高杀人夜。这算是上天给我的神示么?

正在心慌意乱之间,身后沉声一喝:“站住。”

来了,图欲穷而匕欲现。

我站住,转身,脸上的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:“江总,不必为了我,而弄脏您的手吧?”

江上天分明一愣,随即大概看出我心中所想,面容似笑非笑,变得有几分古怪:“嗯,你说的倒也不错……好吧,你自行动手,我看着就行。”

这也太狠了吧?为了一点点的小事就想杀我,还要我自已动手?我纵然再会忍耐,再逆来顺受,也绝对做不到这么伟大的地步。



头一抬,我瞪着江上天:“我绝不会自杀。”

“自杀?你很想不开么?”江上天双手抱胸,好整以暇地淡淡看着我。

“你……你不是要杀我?”  

“我为什么要杀你?如果为了这点事就要杀人,我岂非还来不及埋尸体?”

看着江上天写满捉弄的眼神,我张大了嘴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觉得自已真象一个白痴。

“不过,”江上天向前迫了一步,气势之盛,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,“不杀你,不代表这件事就能这样算了。看在你曾给我做牛做马的份上,我给你两个选择,你自已挑。”

我回以疑问的眼神。

“一,你把衣服脱光,让我也看过,算是扯平;二,你跳到海里去,没我允许,不准上来。两条路,随你选。”

“有没有第三条路?”我机械地,不抱希望地问道。

“没有。”回答果然如我所料,坚定而冷酷,“还有,你最好快点,说不定我马上会改变主意,比如说要你到大街上裸奔什么的。”

没有办法了。

我闭上眼,然后再睁开,缓缓地伸手扯开领带,弯腰脱下鞋。

再拉下外衣的拉链,瞟了一眼江上天,他正紧紧盯着我,或许是我的错觉,那双眸子好象更黝黑深沉了几分。

我蓦然对着他一笑,随手将外衣扔下:“帮我记着时间。说不定我可破吉尼斯世界纪录。”

说完,我以一种绝对称不上潇洒,但极其干脆的姿态,果断地扑入了海中。         







初秋的海水微带一丝凉意,疏月清淡,为细碎的浪花镀上一层银辉。

能融入这样的美景,应是一种荣幸。无奈在水中浮沉了两三个时辰的我,实在再没有力气感恩。

江上天不知与我有何前世恩怨,今生大仇,竟悠然地点起烟,靠在车身上,冷眼瞧我在海中扑腾,一声不吭。

我已按着物理学所述原理,深吸气,放松肢体,尽可能自如地让身体比重等于水,就这样半沉不浮地,在波涛间起伏。只是人力终究敌不过天意,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,我的体温连同力量,也一点一点地在海水中丧失。

看着岸上那似远还近的一点幽昩红光,我突然明白,不到昏迷的前一刻,那男人不会放我上去。也或许,更直到死亡临近。

正如一只捉到老鼠的猫,不到老鼠挣扎够,不会吃。

今天的月色……好亮。亮到刺眼。

我淡淡地笑着,用力吸了口气,潜下了水底。冰冷绵密的海水,隔断了空气,隔断了世界,也隔断了……屈辱。

而真正能隔断一切的只有死亡。死亡,才是这个世间真正的、最后的公平。

肺中的氧气在缓慢而持续地消耗着,我有些头昏,胸口也开始发闷,该是上浮的时候了,可心却压制着肢体,不愿动作。

为什么要上去?细想来,这世界,竟无一王浮生可恋之物。二十四载光阴湿冷仓促,该离去的都已离去。   心跳急剧加快,肺部象烧灼般的痛,死亡迫在眉梢。   

答应我,替我看每一天的太阳。

人类求生的本能果然顽固。最后关头,我尘封已久的记忆硬生生被掀起,露出一角,一句话。

只这一句,我苦笑,挣扎,上浮。

我要那明天的阳光,还能照在我身上。

又或者,这只是我不愿死亡,所以找来别人的要求当借口。若一人真心想死,又怎会在乎别人怎么认为。唉,人世间的事,又有什么能真正说清。



勉力浮上水面的时候,江上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海边,甚至浪花打湿他的裤管都不自知。

见到我,他似乎松了口气,却仍是冷笑:“就知道你不会甘心,定要玩出点花样来。这么久不上来,是想装死骗我跳下去寻你罢?幸亏我早有防备。算了,今天就先饶过你,你上岸罢。”

我无力,也无意和他争辨。你见那满街的漠漠人群,又有谁能真正了解谁。

何况卑微的我,陌生的他。   

湿漉漉地,疲倦地攀上堤岸,江上天稍动了动,好似要伸手来拉我,却又停住。

我也无暇理会,跌跌撞撞走过去,向衣服上一倒,再也不想动弹。水下的那段险死还生,已耗去我太多的体力。

那高贵的男人却跟了来,停在我身边,犹豫了一下,用脚踢了踢我:“起来,别装死。哪有那累。”   “不累。我只是想作月光浴。”

我尽力轻松地笑,声音一出口,却连自已也吓了一跳,又沙哑,又干涩,象张撕破的纸。

江上天冷哼了一声,不屑道:“真没用,这点小事都做不成。”说话间,人已蹲了下来,扳过我的脸,对住月光察看。

他制住我下巴的手甚是有力,我极不舒服,却也知道挣不脱,只得苦笑:“是,是。”

眼光无意间触及他的,却是一怔。江上天看着我的眸子为何如此奇怪?又似惊讶,又似震动,还似有些迷惑。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狼狈,全身湿透,衣衫紧贴在身上,完全没了形状,头发也都根根滴水,胡乱向后拂着,可,这应该不妨碍到他江大少、江总裁什么事吧?为何要用这种仿似看蟑螂的眼光来看我?

那手指却沿着我的脸庞游走起来,划过颧骨,面颊,在唇角旁微一停留,又继续向下,经由咽喉滑向衬衣衣领,再一转,竟然解起我的衣衫扣子来。

靠,堂堂大总裁,说话不算话啊。明明我已遵约跳下了海,为何还耿耿于怀,非要看回来?男人这般小气,真正是没救了。

“拜托讲点信用。”我忍耐,提醒他。

手指停了一下,又继续动作,或是海风吹多了,江上天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:“湿衣服不脱下会感冒,拧干再穿吧。”

我冷笑,江上天,你几时又会如此好心了?从一开始,你提拔我,给我加薪,扔无数的事给我做,不都是为了满足你江大少高高在上观察人生的好奇么?可惜还没到最后一步我便已先辞职,很抱歉,你看不到赶我出去,沦落街头的那幕了。   

“放手!”两个字我说来已隐带怒气。

“不放你又能怎样?”江氏语法,熟识的不可一世,无所顾忌,为所欲为。

我深吸口气,突然发难。左手格绕过他右肘臂,右手托住胁腰,双膝抵住他的髂髋,顺势一转一翻,一连串的动作迅捷无伦,转眼间,已将江上天四肢反制,面朝下紧压在沙滩上。为防他的异动,我的右肘更卡在他的颈间,令他连呼吸都有些艰难。

相信就算是李小龙在世,被这样的手法擒住,也只有认输的份。

我不想杀他。

所以接下来,我只是一脚将他的身子踢出去,直接滚落下海。

拾起地上的衣物,我径直向江上天的轿车走去,完全不理背后传来的浪花翻腾声。

“站住……你为什么会武术?!”江上天夹在波涛里的声音,分不清是沮丧还是吃惊。

“我不会武。”想到就要离开这个令人头痛的家伙,我的心情不由大好。决定了,开他的车回去,立即收拾细软开路,另寻地方谋生。

“不会武怎可能制得住我?”

听出他语声中的愤怒、不解,以及还有一些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,我大笑,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如此开怀,如此爽快。拉开他的轿车车门,我回过身,斜睨着数丈外,犹在水中的男人:“我只会三招。三招从国术必杀技里化出的防身术。”

想起那个定要我将这三招练到滚瓜烂熟的人,我的笑容不由带了些苦涩:“对不起,江先生,游戏已然落幕,你的前猎物要先走一步,再见。”

“你以为你真能走得了么?”

江上天从水里站了起来,浑身都已湿透,却仍掩不住那股阴鸷的眼神。一瞬间,他微月下的身影,竟是如水怪般森冷而慑人。

我弯了弯唇角,从容坐进车中,关上车门。      







钥匙就插在车上,银色小巧,倒省去我扯开线板的麻烦。

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。以江上天滴水不漏的行事风格,又怎会如此大意。

踩下离合器,打火。

果然不响。确定操作无误,再试。仍静默。

试到第三次的时候,我长叹一声,放开手。江上天的身影已带着迫人的威势,沉沉地映在车窗上。   “能知道原因吗?”  

“指纹。”江上天打开车门,一手撑住,答得简洁,“在厂家定制时,多装了个指纹鉴别器。”

刚才应该打昏他,采集指纹的。我原已够小心,却还是低估了他。

我苦笑,让出座位,向另一边车门跨下:“抱歉,将你车弄脏。”   

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我的上臂:“你要去哪里?”

他不肯就此放过我,早在意料之中。我抬眼望去,那高大男人的眸子在月色里炯然发亮,头发衣物虽湿,威仪却不曾稍损,反倒因那紧贴身线的湿衣,更衬出男儿三分魅惑。

此时若换我是女子,只怕仅这一眼,便已可心跳身软,行动不得。

可惜,我只是一只试验用的白鼠,空辜负了这月光。   

“你想怎样,说吧。”既打不过,又逃不脱,连唯命是从的伪装都已撕破,我索性放松了,随意靠进坐椅深处。天意弄人,我为俎肉你为屠刀,请便吧。

江上天沉默了一下,坐进车内,盯着我,眼神复杂难懂:“你是谁?”充满威慑感的面庞迫近了几分,手指缓缓挑起我的额发,“你的头发是故意留长的,”再跳到我的唇上,指尖轻摩唇线,“胡子也是。”一手托起我的脸,“为什么?”

气氛有些怪异,主题也已全然偏离。

我同样平静地回瞧着他,眼神未有退让:“我记得,法律保护个人隐私权。”

“我要你说。”江上天固执地道,惯用的命令式口气又一次展露无遗。

“如果不是太了解你的专横,我会觉得,你是爱上了我。”我紧紧地盯着江上天的眼睛,突然轻笑,“只有爱上一个人,才会对他的一切感兴趣,不是吗?”

手指突然收回,灼热的呼吸也已远离。江上天坐正身子,恢复了冷冰冰的语气:“我只是在为我日后的安全担心。”

“哦?”我心中暗自好笑,越是骄傲自负的男人,越怕被人说及爱,江上天果然也不例外。面上却仍淡淡的,“你会安全的,我对你的命没兴趣。”

“以后就会有了。你身手不错,我要你做我24小时的贴身保镖。”

不容置疑的口气令我失笑:“我拒绝。”

“薪水由你开。”

好诱人的条件。我似乎看见无数的钞票在面前飞舞,美好得几乎教人无法拒绝。

可惜这世上的事,越是十全完好的,越容易是圈套。正如最美的花,总是有毒。

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,闭起眼,叹道:“让我怎么忍心拒绝……可还是要拒绝。”   

“你倒底要什么?”江上天的声音里已带了一丝怒气,“我甚至已不再计较你刚才的冒犯,你还在跟我讨价还价?”

和这样的人沟通真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。我喃喃道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江上天没听清,瞪着我问道。

“没什么。”我再次叹了口气,觉得这种对话费心费力,且无趣到底,“我怕死。保镖比保安可危险的多。”

“你不用现在急着答我。”江上天恢复商人谈判本能,“我给你一个月时间,你慢慢考虑。在这一个月中间,你还暂当你的保安,换取一日三餐。”

“……好吧。”我很累,很倦,海水腻在身上,说不出的腥咸刺涩,只想早早结束这场悲喜莫名的闹剧。   黑色轿车再次如弦般射出,不过这次去处,却是那灯火阑珊的城市。东方天渐发白,红日将升未升,又是一天来临。



十一



如果祈祷有用,我希望生活就可以这样延续,一直到老。

忙碌单调的工作,不算太差的薪水,平静无波的心情。每个人都有他的天堂,而这是我的。

PUDEL仍时不时缠住我,有时下班后,柳五会邀我去喝两杯,男人之间的友情,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剂,渐渐地,连石磊对我也再不如以往般冷峻。

偶尔会在他们常去的酒吧遇上江上天,但都只是微一点头,互不言语,擦身而过。那个月夜的冲突,似乎便是一场梦,从来不曾发生。

从第二天起,江上天便在刻意避开我。我感觉得到。至于原因,我知道,却不愿去深究。

这场游戏,不再在他掌控之中,他对我,已然有些心动。

这份暧昩情绪,纵容下去,未必不会成为爱,然而爱,却也会变成强悍如他这般人的弱点和伤害。一个理智骄傲、高高在上的主宰者,又怎肯容忍自已因一时的软弱,向对方交出身心主控权。

换作我是他,我也会一般无二,手起刀落,及时斩断危险。

悬崖勒马,这样的收梢,原是最好。



时钟打到十一点。今晚,是我的夜班。

僵硬地在转椅里活动了一下身体,不满地看着那两个一脸舒服的家伙。PUDEL有自带的沙发,也就算了,可恨那柳五,为何放着众多酒吧套房不去,偏也学PUDEL常挤了来。我欠了他那么多酒帐,怎好意思跟他争躺椅,只得每次都谦恭让位,自去屏幕前的硬椅坐,一来二去,柳五睡躺椅的动作竟是越来越大方,直似那已成了他的专座一样。

奇怪,就算今天石磊没空陪PUDEL,柳随风不是第一特助么,难道都不用加班?倒有闲情在这小小保安室把酒混天明。   

“你和他最近究竟怎么了?”

PUDEL静不到五分钟,又开始三姑六婆。

“谁是他?”我端详着屏幕,稍作调整。

“还要装,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。”PUDEL扔开手中的美容杂志,趴在沙发上,歪着脑袋看我,“他好象总在躲你耶。”

“他欠了我很多钱。”

PUDEL丢过来一个抱枕表示愤怒,我轻松地接住,顺手垫到了身下,笑道谢谢。   

“说真的,我也觉得有些奇怪。”一向不参与这类话题的柳五竟也端着酒,若有所思看向我,“他这两天心情异常烦躁,会不会和你有关?”

我瞧了柳五一眼,他冲我微笑举了举杯,面色平和,看不出是玩笑抑或认真。

“对呀对呀,你就说说嘛!”PUDEL一见有人支持,更是来了精神,大有不缠死你誓不休的架势。      我苦笑,看了看屏幕,突然问:“你们相信这世上有鬼吗?”  

“王浮生!不要又转开话题!”PUDEL忍无可忍地大叫。  

“你呢?告诉我。”我不理他,正色看向柳五。

柳五目光闪动了一下,含笑道:“也许有,可是我没亲见,所以,不信。”

“如果我说,我们这栋楼里有鬼,你们信不信?”

“不信,你一定是故意吓我们。”PUDEL嘴上说不信,身体却怕冷般地瑟缩了一下。  

“真的。”我长叹一声,压低了声音,“这么阴暗寂寞的地方,怎么能不闹鬼……我可是亲眼见到的,而且,已经一连出现了好几天。”

“不……不可能,”见我说得郑重,PUDEL的语声已有些颤抖,却还是嘴硬,“我常和你在一起,都没看见过。”

“那是你没注意。你要是想看,今晚我可以指给你瞧。”

PUDEL无措地看看我,再看看柳五,柳五微笑着避开他的目光,PUDEL不知如何是好,犹豫着,向沙发里缩了一缩。

不得不承认,看他这般娇弱可怜的模样,确实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。

我唇边露出一丝笑意,看了看墙上的钟:“还有三分钟便十二点正。PUDEL,你若是想见,就到我身边来,一定不会让你失望。”

PUDEL既不敢,又想看,最终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,战战兢兢来到我身边。

我含笑瞧向柳五:“你呢,来不来?”

柳五凝视着我,缓缓地漾起了一个动人的笑容:“来。”   

我站在一排闪烁的监视屏前,仔细瞧着,PUDEL挨在我身边,柳五在另一侧与我并肩而立。

我的手,指住其中右上角一格静止画面:“注意看这里。”

PUDEL胆怯地伸头瞧了瞧:“那不是电梯门吗……关着,什么也没有。”

“现在当然没有。要等到十二点。夜半十二点,不是传说中阴气最盛的时刻么?所有的冤魂厉鬼,都喜欢在这时出现。”我抬手看了看表,“还有半分钟,你不要眨眼,瞧着电梯口。”

“会……会有……那东西……从里面出来吗?”PUDEL显然已是心惊胆战,悄悄地拉住了我的衣角。   我微笑不语,从萤光屏隐约的反射上,见到柳五也已凝神。   

还剩数秒。空气都仿佛死气沉沉起来。嘀哒的秒声,一步步滑向午夜深渊。

十二点正。

屏幕一闪。

原先空无一物的电梯口,突如其来地出现了一盆花。不大,是客房常用作观赏的那种,花瓣艳红妩媚,原极美丽,只是此刻看来,却是说不出地如血可怖。

电梯门没有开。四周悄然无声,不要说人影,连只老鼠都没有。

PUDEL已经颤抖成一团,头埋在我衣服上,死死地抱住了我。

柳五身子略略前倾,专注地瞧着那盆平空出现的鬼花。

十二点零二分。

屏幕又一闪。  

小小红花蓦地消失,速度之快,有如来时一般。   

“瞧见没有?那大概是哪个枉死鬼在找替身呢,PUDEL你以后晚上可要小心,千万别从那里走哦。”   我拍拍PUDEL肩背,柔声安慰。谁知不说还好,一说之下,PUDEL立时哇地哭了出来,小小的身体也用力挤进了我的怀抱。

“唉,你啊……”柳五看着含笑抱住男孩的我,摇了摇头,“你何苦吓他?”

我眨眨眼睛,知道瞒不过他,笑了起来:“你不知道么?鬼故事的最大好处,就是可以让美人主动投怀送抱,而且抱得特别紧……可惜,我原先还预备一手一个来着。”

柳五却没有笑,只是凝视着我,眼神又似温柔,又似叹息:“连花开都比不上……你该多笑笑的……这世上有没有一种鬼故事,是可以让你扑到我怀里来的?”

语声轻柔,如水静夜里道来,别有一种直入人心的力量。

我原该恼怒的,却没有。或是因听出那声音中真实无伪的关怀,如此亲切。

这么好的人,是我无福。

我静静与他对视,静静地笑:“有。必定有。只是,我想不会碰到。”



如魔惑般的一刻被PUDEL的疑问打破:“喂,你们俩在说什么?还愣着干嘛,我们赶快想法子搬出去啊!”

柳五看了看PUDEL,再看看我,面上已露出温雅镇定的笑容:“浮生,若你也想,我明天便可帮你办调职。”

“不用,这是我的工作,我受你们庇护已多,总不能永远白吃饭。”我叹了口气,“既碰到,查一查也好。何况,离那部电梯不远,便是你家总裁的房间。我就算不查,你也不会放过罢,不是么,柳五?”

柳五蓦地笑了起来,笑得爽朗如春风,一手更大力拍在我的肩上:“浮生,你为何总如此聪明,又这样有担当……我如果有妹妹,定要将她嫁给你。”

“我怕我养不起她。”我老老实实地道,“现在,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将PUDEL送走,开始做事?”   “做什么?捉鬼么?”PUDEL在我怀里,胆子倒好象大了一些。

“是,也不是。这里,有内鬼。”我淡淡地答道,在他们两人面前,不再掩饰自已的锋芒。



十二



经此一闹,PUDEL非但不敢独自回房,连沙发都不坐,紧紧赖在我的怀里不肯走:“我不管是什么鬼,反正我不放开你。”

逗人会逗出这种麻烦来,倒是我始料未及,不由苦笑:“PUDEL,是我不好,吓着你了……其实那也没什么稀罕,画面被人切换了两分钟而已。”

PUDEL呆了一呆:“什么意思?”

我顺势拉开他的四肢,将这只八爪鱼从身上解下:“那盆花是上个月的摆设,这个月换风格,当然没有了。”

PUDEL睁大眼睛,还是有些不明白。我也懒得解释,直接将他塞回沙发,再拉了条被将他连人带头盖住。   柳五递了杯酒过来,搭着我的肩,另一手指向屏幕:“这儿,还有这儿……一共九处,都被人调过包……手法很粗糙,竟然连那盆花的镜头都没剪掉。”

“只有两分钟,很少有人会注意。”我浅饮一口,笑道,“何况,我这保安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酒虫。”   柳五也笑:“你本可以装作不知的……是不是因为我们每天来,你怕我们不小心遇上麻烦?”

这个柳五啊。

我将空酒杯塞还给他,微笑道:“少自作多情。我去巡逻了,你若没事,就查查总控室的人事资料吧,那边桌上有电脑。”

白楼的人事资料是绝密,当然不可能出现在我电脑上,不过偶尔做次黑客,想来也难不倒精英特助柳五。   危机感淡淡升上心头。能轻而易举切换保安室监视屏幕,又有上个月内部摄像记录的,嫌疑之最,莫过于白楼保全总控室中人。只是以那般身份地位,犹要煞费苦心,遍做手脚,其中所藏秘密,不问也知极重要。   但愿我这次没有做错。

跨出门去,听见背后一声轻嘱:“小心。”



整整齐齐走在过道上,右手按规定拿了警棍,左手里,却是一把小小极薄的刀。

我不敢轻视那人。每天夜半潜入的不速之客。

我不明白,他如果只在夜间来,那么又是何时离开?且看这几日风平浪静,更叫人疑惑,那人费尽心力每夜来此,倒底做了些什么?

暗杀?盗窃?都不象。

这种事,越是想不通,才越可怕。  

而我,只是个小小保安。     

白楼的建筑风格,似乎是揉和了古欧风味的现代,配上无微不致的华丽衬饰,倒真是个捉迷藏的好地方。   我苦笑,眼睛有些看花。

我并非专职特工人员,如果不是那株热带植物的枝叶一闪,我想我怎么也发现不了那道匆匆消失在转角处的身影。

那边正是摄像镜头拍不到的三处死角之一。这人对白楼内部的了解,还真不是一般的透彻。

我放松呼吸,一步一步地走过去,心中已做好对付陷阱的准备。

这世上,猎人和猎物的分野有时实在很易混淆。  



斜倚墙角,微横过刀,雪亮的刀面上轻颤着映出墙那边的景况,清晰如镜。

这是……?我呆了一呆,调整刀锋。仍一样。

小心地转过头,沿着墙边看……伸出头……站了出去。最终离这入侵者不过一丈。

“可以解释一下,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吗,小姐?”

黑木雕塑后缩着的,那道黑衣黑发,手中还提了个照像机的娇美身影,我实在是记忆深刻。

对方倒也认出了我,最初的惊慌过后,面上露出安心的微笑:“嘘,不要大声说话。”

看来我留给对方的印象甚好。

叹了口气,我放下警棍,无奈道:“叶小姐,就算你是记者,也没权私闯民宅吧。”

“是吗?我还以为这里是酒店……不好意思,我走错了房间。”女子心虚地笑着,一低头,就想溜走,灯光下俏目秀眉分明,可不正是在蓝夜后厅初遇的叶温叶大记者。

“我找人来帮你罢。”我也不拦她,只是作势欲开步话机。

“啊,别,不用了。”叶小姐倒底没做过贼,果然中计,扑过来按住我的手,呐呐道,“我自已可以去……”

“说吧,倒底是什么原因?”我平静地瞧着她。叶温应不至会做奸犯科,但这件事,实在太过蹊跷。   叶温抬头看了我一眼,我努力露出最善良和蔼的笑容,大小姐好似有点动摇,垂下了眼:“说了你就会放我走?”

“当然。”料你也没有再来的机会。

叶温咬着唇,看得出内心在剧烈交战,要不要相信我,终于道:“我来是为了抢新闻……”

“继续。”

“江……江上天有走私毒品,我在跟踪他……”

我一口气差点没呛住。小姑娘啊小姑娘,你为何到现在还学不乖,追男人,能用这种追法么?

不过这女子的勇气和行动力实在可嘉。

“那么,监视屏的切换是?”

“你连这个也知道?”叶温惊异看着我,“常刚还说绝不会有人发现。”

常刚就是那个黑炭头保全主任,想不到他会监守自盗,我长叹一声,柔声道:“叶小姐,下回你如果有兴趣前来游玩,尽管找我就好,不必费那么多事,做那么多手脚……我要求不高的,只要有你给常刚一半的钱就好。”

“我没有给常刚钱。”叶温看我的眼神又变成了凛然,什么叫正义,这女子显然就是代名词,“他是我父亲的老部下,出于义愤才会帮我。江上天知法犯法,我这次定要找出证据,将他制裁。”

我摇摇头:“还没拿到证据前,你这样说,会被人告诬陷。”

“不,我亲眼瞧见的!那种白粉,就是被他手下的人带进来的!”叶温见我不信,心中甚怒,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几度。

亲眼见的就一定是真么?何况是叶大小姐的亲见。江上天建下偌大商业帝国,若说手段完全光明,料也不可能,但贩卖毒品——他不必沾这浑水。  

我微笑着,正想劝服叶大记者回家,心中却悚然一惊,杀气!   不知从何处而来,针刺般的,虽淡而确实的杀气。

过道里,微微传来皮鞋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响声,渐行渐近。



十三



只有高手,才能将杀气收敛到若有若无;也只有杀过人,才会在起杀意时如此从容。我,比不上。

念及杀人灭口四字,我不由苦笑。却不知叶小姐的大嗓门,他能听去多少。

且试试运气罢。

利落拖住犹自生气中的叶温,转出死角,头上便是摄像镜头。我站定,赌那人不会为了王浮生区区小命在这里出手。

叶大小姐不解其故,只当被我出卖,便要怒骂出声,幸亏我早有准备,一抬手捂住她口鼻,沉声道:“想活就不要乱动。”

一般女孩子听见这种话,就算不信,也会先缓上一缓,谁料叶大小姐竟是异数中的异数,非但不停,反而眼冒怒火,手撕脚踢反抗得更凶。

见鬼了,你这样子,让我怎么吻你,即便是假作?

脚步声逼近,眼看就要在前面转弯处出现,我心中大急,再也顾不得多想,头一抬,甩去额前乱发,对面前的女子极尽温柔地一笑:“乖,别动。”

原还忧心此时的面貌未必便能生效,叶温接下来的反应却让我大松了口气。暴躁的美女睁大眼,又是吃惊,又是困惑,一时忘记了挣扎。我趁势将她搂进怀中,嘴唇强硬地压上了她的。

心中却在叹息,唉,这刻过后,我面上不知又要被这小野猫添上多少掌痕。



温香软玉,美人齿颊芬芳,我都顾不上品尝,眼角余光,只盯紧缓缓迫来的那道身影。

气势冷厉,面容却是随时都可融入人群中的平常,一副细长墨镜,遮去眼中所有光芒。

事到如今还有何法,他衣袋中持枪的手只要稍动,我和叶温便要双双上天堂。

索性闭上眼,专心领略唇间芳香,牡丹花下死,也算不枉。

叶大小姐于情事一途甚是生涩,被我吻上一吻,竟再也说不出话来,也不知是羞是吓。我放开她后半晌,她才醒过神来,跟着我,怔怔地道:“你要带我上哪里去?”

“保安室。”我简短地道,心中却思忖着,瞧那人去的方向,倒象是尽头的五号房,若真如此,柳五定会知道他是谁。

我一路沉思,难得叶温却也异常地安静,毫无向我发威的迹象。   

才跨进门去,PUDEL便大叫着扑了过来:“给我看看!我要看!”

避开那两只在我面上乱摸的手,我皱眉道:“看什么?我今天没力气陪你闹。”

“看你怎样笑!”PUDEL是打不死的蟑螂,从不知什么是罢休,脸上居然带了惊羡迷醉的神色,“为什么我从没有发现,你笑起来会那样……勾魂!”

我还夺命呢。我冷着脸推开他,将叶温让进屋来,一抬头,却是一愣。

不止是石磊到了,连江上天也倚在稍后的桌边,眼神阴沉地瞧着我。我心中一凛。他们都在?他们看到了多少? 

原本有话想问柳五,但此时正主既到,也不必我再多嘴。我默默走向控制台,将方才的录影带倒回。    一男一女,并肩而立,神情激烈似在争吵。突然间,男子甩开遮住面目的长发,对女子灿然一笑,说不出地潇洒魅惑,眼神中更似有风情万种,只轻轻一瞥,已在不经意间动人魂魄。女子一呆,便为那男子顺势揽入怀中,四唇相接,热吻缠绵。

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。戏,似乎已演过了火,弄巧成拙。

手指一动,便要按下消除,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按住。抬眼,对上柳五淡笑的容颜:“不能抹,里面还有司徒飞的资料。”

那人便叫司徒飞么?好象听过这名字,但,这已经和我无关了。

被江上天的目光看得如芒刺在背,我实在不想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呆下去,咳了一声道:“我去巡逻了,各位还请自便。”

“站住。”江上天终于发话,声音冷然中夹着一丝不自觉的怒气,“你是去巡逻,还是去勾三搭四?上班的规矩都不懂了么?!”

江上天失态了。

理智如他,不该说出这番如妒夫般的话来。

石磊与柳五都在,我也不想多说什么,只简单道:“是,我再不敢犯了。”

啪地一声,一只酒杯在地上摔成碎片,江上天满目怒意,紧盯着我,想要说什么,唇动了两下,最后还是没说出来,手一挥,烦躁道:“滚……快给我滚出去,不要再让我看见你。”

固所愿也,不敢请尔。

我耸耸肩,跨出门去,心里突然莫名地有一丝辛酸,别人有矛盾挣扎,为何被迁怒、承受过错的总是我?是因为我太清醒,太淡定,足以担得下一切委屈么?

只是,这却是我自已的选择。

深吸一口气,我大踏步向前走去。



十四



接下来的时间里,我一直在房前与走道中游荡,景况堪比孤魂野鬼,背上更有莫名一丝诡异眸光,不知从哪里射了来,只盯得我浑身有如针刺。

第二天将钥匙交予保全主任时,极想就此长笑一声,对他说辞职走人,无奈袋中空空,只能强压下心中万般冲动。

世情冷暖不由人。平凡如我,再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   

摇摇摆摆走出蓝夜门外,我只想回屋大睡一场,最好睡到人事不知,两眼再睁开已是世界未日。

一道身影却无声地拦在我面前。容颜秀美,长睫微垂,看那神情,显然等我已是良久。

便再累再烦躁,我也不能对这人发火。疲倦地扯出一个笑容:“叶小姐,找我有事?”

“我……”

叶温无措地轻咬下唇,退去凶悍易怒的面具,她原只是一个纯真被宠坏的小女孩。看着她,我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怜惜之意。   对于她而言,世界就可以永远是个花园。我亦真心希望她远离荆棘。

低喟一声,或许,我也该为昨夜的失礼作个解释。微微一笑:“可以请你吃早餐么?档次很低的那种。”  嘈杂热闹的菜场边,一家小小的店,五六张落了漆的木桌,几条长凳。由于是清晨,人还不多。

叶温大概从没来过这种地方,坐下好一会儿仍有些茫然,呆呆地看着我要来两碗面,四只馒头,一碟小菜。

“这是你的,这是我的。”我伸手将早点分成两份,笑道,“虽然简陋,不过都还干净。”

“浮生,是不是你的女朋友?真漂亮,你可要好好……”端面上来的伙计赖着不走,对着我挤眉弄眼。    我嘿嘿笑了一声,将他赶开,再向叶温谦让了一回,便开始埋头大吃起来。待到只剩下半碗面,两只馒头都已不见之时,才满足地抬起头,正瞧见叶温蹙眉挑了一根面条往嘴里送,不由一笑:“算了,叶小姐,吃不下别勉强。”  

“还好,你可以的,我也可以。”叶温的脾气本就有些倔,被我一说,反倒更努力地吃起来。

“关于昨天的事……”我沉吟着,想寻合适的词对她解释。  

“我已经知道了。”叶温低下头,轻轻道,“柳特助昨天有对我说。说起来,还是你救了我,谢谢你。”   “不敢当,”我心中大是一松,微笑道,“是我太粗鲁,叶小姐只要不怪就好。”

“怎么会……”

一时都有些无话可说,空气沉默。

半晌,叶温抬起头,紧盯着我:“你信不信我说的话?江上天他真的在贩毒,而且跟昨晚那个司徒飞也有勾结。我亲眼见过他们在一起喝酒。”

我沉思倾刻,诚恳注视她的双眼:“我有个建议,你要不要听?”

“嗯,你说。”

叶温好象对我颇为相信,她向来都这么轻信么?我看得直摇头。不过这种事还是留给她未末的老公去担心好了,我很冷静、很严肃地对她道:“古人说,擒贼先擒王,你尽管盯住江上天,至于他的手下和司徒飞之流,你都不用再去跟踪,免得浪费精力。”

“对啊。我怎么没想到。”叶温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。

我也微笑。事实上,我并不信江上天会贩毒。司徒飞倒有可能,瞧他那气势,只怕在黑道还大有名气。叶温太过天真,不知多管黑道的闲事有何后果,我却很清楚。指点她去跟踪江上天,是为她好,至少江上天虽凶,还不到杀人灭迹的地步。

况且叶大小姐毅力一流,江上天被她缠上,就算不至于焦头烂额,也免不了寢食难安,找别人麻烦的机会自然也大大减少。

这一石二鸟之计,我顺手施出,自已也颇感得意。   

“王浮生……我觉得……”

叶大小姐好象有话想对我说。我奇怪地瞧了她一眼,她的心直口快都到哪里去了:“你想说什么?”   “我觉得你这个人挺不错,而且……好象不是太喜欢现在的工作,如果你愿意,我可以帮你找一份比较轻松的……”

我失笑。近来我遇到的贵人何其多。可惜,王浮生虽爱钱,还不至于靠女人施舍。

正想婉言谢绝,桌上突然紧按来一只手,接着是身后一个冰冷威严,危险感十足的声音:“叶小姐,他的事,你最好不要插手。否则,别怪我当真和你父亲翻脸。”

“奉劝江公子,现在不是奴隶时代,”叶温跳了起来,俏目圆瞪,就差指到来人鼻子上去,“他要选什么工作,用不着向你请示!”

“他已经签了合约,黑字白纸,谁也赖不掉。”江上天唇角微撇,轻蔑地笑道。

“大不了我代他付违约金!顶多是三年的工人合同,有什么了不起,我帮他找个工作,年薪至少十万!”   “哼,如果我说不准,只怕谁也不敢留下他。”

“……”

这两人一见面,还真象猫和狗,不吵便不罢休。我苦笑,一转眼,发现店中的每个人都已停下了吃饭,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角。

这样破旧狭小的面店里,能出现一个衣着华美,气度不凡的人物已是反常,出现两个便是奇迹,至于这两个人物一见便不顾风度,大吵特吵,吵架的内容却是为了旁边一个怎么看也不起眼的落魄男子——任谁都要当成现场八点档剧集。

我匆匆站了起来,扔下饭钱,头也不回向外走出去。

那两人呆了一呆,一左一右急跟了出来,途中不忘见缝插针再互扔几句。

我的头快要爆炸了。闭了闭眼,我停住脚步,对猫露出一个微笑:“叶小姐,你和他这样吵是浪费口舌,你的计划呢?为什么不去准备?”

叶温只是天真,并非笨,一听便即明白,想了一想,再看看我,毅然道:“好,我这就回去进行。你且再忍耐几天,等我将这人揭穿,你就不必再受他钳制。”

说完又狠狠瞪了江上天几眼,这才要车离开。

娇美的身影不复见,我转过头,还剩一只狗却是又凶狠又狡滑,难对付得很。



“江总,我已经下班,而且不想加班,有事你请找别人。”我勉强笑道,神志实是困顿不已。

出乎意料,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我肩头圈住,耳畔传来男子低沉磁感的声音:“我不是找你有事,我……我是想跟你道歉。昨晚,是我不好,对你乱发火,你……不要生气。”

我惊得连挣扎也忘掉。几小时前,还摔碎杯子叫我滚,几小时后,却拥住我柔声细语,这翻天覆地的变化,究竟是如何发生?  

“江总,你认错人了,医院请向那边走。”我木然地道出一句。

拥住我肩头的手臂紧了一紧,江上天的声音微带不悦:“不要再叫我江总,叫我天。”

那你头上的那个该叫什么?察觉到他的脸颊有越来越靠近的趋势,我蓦然一惊,天啊,这是在大街上。    用力推开江上天,他未及提防,一下被我推出很远,我向前急跑几步,跳上一辆公交,在车门关前最后大喊了一声:“江总,我只喜欢女人,男人再好,比如你,我也不要!”

相信此刻大街上所有人的眼光都会紧盯着江上天。

我微微一笑。心高气傲的男人,谁都受不了这决然无情的一招,以后,我的日子大概不会再有来自他的麻烦。

心中一安,我在座位上沉沉睡去



十五



闷头大睡两天,真正是与世隔绝,足不出户。一番充养生息下来,到了第三天上班时,果又神清气爽,耐心一流。

白班上得顺手之极,因此,当晚班的阿虎打电话来请我多代一会儿时,我很爽快地一口应承。这小子多半又是被女友绊住,脱不开身,看在他答应夜宵的份上,我成全他便是。

这一成全便成全到夜半,眼看十二点便要敲响,阿虎还不见身影,夜宵自然更没着落,我腹中饥饿,呵欠连天,心里早将这惯会放飞鸽的小子骂了十七八遍,无奈他不来你也没法,只好恨恨地用冷水冲了把脸,这才稍稍振奋。

十二点正。习惯性地向屏幕扫视一眼,我的不快达到顶点。电梯口,那盆鬼花居然又再度出现,要命,这叶温叶大小姐倒底在搞什么飞机?不是告诉过她,想进来就说一声,只要我有钱拿,难道还会为难于你,怎地又玩起这种破绽百出的午夜游戏?

有钱人家大小姐的心思,真正难以理喻。

我低咒一声,冲出门去。心中已暗自决定,这次非扮鬼吓她个半死不可。瞧她以后还敢不敢骇人。却不知叶大小姐的胆量,是不是也象她会闯祸的本事一样高明?   

电梯门便在面前。静悄悄地一无声息。

半夜三更,这气氛未免诡异。如果不是我素不信鬼神,说不定早已胆战心惊。

正沉吟间,眼角余光突然扫到左侧转角处,粉墙绿叶间红衣一闪,格外醒目。我精神一振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看起来,叶温是要跟我玩上捉迷藏的游戏了。

索性狞笑一声,作出电视剧中坏人的神情:“想逃?没那么容易——”

紧追了上去,匆忙间也未及留神脚下,才过转角,便被不知什么事物一绊,眼前一花,身子重重摔了下去,头更先撞到了墙上,嗡地一声,就此两眼金星闪烁,脑中转个不停。

碰见叶温,当真是从来没什么好事。

头晕稍复,我定了定神,憋着气,正想撑起,手一伸却是温软细腻,滑不溜手,绝非长毛地毯的厚实。见鬼,这分明是——我急低了头,果然,紧贴我身旁,横过的臂弯之下,一具女体半俯侧卧,秀发如云,裙艳红如火,可不正是我追的那位。

算你狠,这种招数也能想得出来,我没好气地摇摇她:“起来啦,再装我也没医药费赔。”

女子嘤咛一声,不退反进,竟顺势偎进了我怀中,一双绵白柔荑,更紧紧抓住我的前襟。

鼻端幽香阵阵,中人欲醉,我却心中一凛,这矫娆做作的女子,绝非叶温!

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。急欲起身,却已是晚了。

女子头略转过,黑发泻下,现出一张妖艳治人的面孔,笑容极是媚然,叫出来的话却全然相反:“来人啊,有人要强暴我,救命!”

又惶急又惊恐,难为她怎么配这一口好音。我冷笑,反而镇静了下来。衣衫被她撕扯,一时也解不开,干脆不动,耳边只听四周脚步声纷起,才一刻功夫,已有十数个人围住了我们。

分明是圈套了。

那女子见有人来,立时捂住脸,嘤嘤哭了起来,身前衣裙,自然早就从外到内都已扯了开来,露出雪玉般的丰胸,狼狈中不失香艳,果然诱人。

人声纷杂,语气呼喝,身上的衣物半零半落,我都全不在意,心中只苦苦地思着一件事,是谁?      “怎么回事?”

一道声音排众而来,并不尖利,却自有种冷酷慑人的气势,将四周嘈杂都一并压了下去。

即便不抬头,我也知道来者何人了。

那晚浑身杀气的高手。司徒飞。

“飞哥,这人欺负我,你可要为人家作主——”女人从地上挣扎着站起,花容失色,柔弱可怜地奔入了司徒飞的怀抱。

黑道大哥的女人。布下陷阱的这人,竟是想要我死。

我缓缓抬起头,微微扫视过周围众人。七八个保安部的同事,另外几个身着黑衣,枪口隐现的,应是司徒飞的下属。

目光对上了保全主任常刚的。一双细长如鹰隼的锐眼。凝视着他,我脑中突然灵光一现。是了,是他,就是他!

“是你。”不理会那些投在我身上的鄙夷视线,我冷静地看向常刚,“从头到尾都是你。”

常刚目光一闪,冷冷道: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你做下这种事,谁也救不了你。”

手一挥,已有几个保安涌上来将我手臂反扭,紧紧制住。

我毫不反抗,只是看住不远处的司徒飞,扬起头,一字一句:“请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。”

司徒飞深沉森寒的眸光紧盯住我,我坦然接受他的审视,不曾稍避。

一时空气中寂静如死。   

“好,你说。”司徒飞终于淡淡道出三个字。

“飞哥,何必浪费时间听这小子胡说,”常刚神情倒还镇定,“录影带上什么都有,拿来一看便知。”     司徒飞不答话,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,这一眼,便将常刚看得再也不敢出声。



“谢谢。”我简洁地对司徒飞点点头,接着转向常刚,“勾结司徒飞手下,贩卖毒品的人是你,对么?”   常刚的面色微微苍白,却仍只是冷笑:“你还想编什么?放火?杀人?”

“如果你今晚的计划成功,我就会是一个死人。”我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道细微的神情,“你想杀我灭口,因为我发现了鬼花的秘密,是么?”  

“什么鬼花?”开口相询的却是的司徒飞。

“是一盘用来掩饰有人进入七楼的伪造录影带。”我简单地将那夜的事道了一遍,又重述了一遍叶温关于江上天贩毒的话,“常刚身为保全主任,要带叶温进楼,至少有七八种法子,他却选了最麻烦的一种,替换录影带。为什么?因为只有一个解释,在被鬼花替换下的那两分钟内,除了叶温进楼,还有个人,也跟在后面,溜了进来。他身上带着的,却是白粉。”

常刚的面色已明显发白,大喝道:“胡说八道!”

“是否胡说,你自已最清楚。”我步步紧逼,“其实叶温说的话,我们谁都没有相信,偏你做贼心虚,以为我们会追查下去,所以先下手为强,布下了这圈套想杀我,却不料套住的是自已。”

“证据呢?”常刚突然冷静下来,阴阴一笑,“没有证据,你再编什么都没用。我却有录影为证,是你追赶那个女子,扑到她身上去的。”



“江,你看如何?”司徒飞突然问。

我微一惊,转眼瞧去,不知什么时候,江上天竟已站在远远一角。

我心中一松。那夜的事,别人不知,江上天却是知的,以他的头脑,真相转瞬即出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江上天开口,答得云淡风清,我却在那眼神里看出一丝阴鸷,“这人无所不能,自然会找出证据来给你。”

我全身一僵。我并非期盼他援手,早在三年之前,王浮生就学会了自救。只是心底竟还会有一丝期望。期望一丝本不会存在的温暖。   江上天恨我。我能感觉到。为什么?为了我那天的当众拒绝么?

还是因为——嫉妒?即使明知我不会做出这种事,却还是嫉恨我碰那个女人?

因爱不成反成仇。这种事岂非自古便多。



“叶小姐那里,保存有详尽的资料,她跟踪过贩毒的人很多次。”就算心中翻涌,我仍答得从容,“其中还应有你的手下。”    

“为什么不是我?”司徒飞突然问了一句,眼光犀利如刀,“我才是这里的大哥,你怎不猜贩毒是我的指使?”

“兔子不吃窝边草,”我一笑,“从未见把赃物往自已住所里搬的人。何况,这种小钱,我料你不会稀罕。”

司徒飞久久地瞪着我,如瞪妖怪。     

“飞哥,我不管那么多,反正他轻薄我,我一定要……”那女子又开始娇啼不依,想必是仗着方才之事,死无对证,大可哭之闹之。

“她是我的女人。你是外人。何况事实俱在,我不可能信你而不信她。”司徒飞恢复冷漠,“相信你这么聪明的人,也不会跟我要什么公平……你听着,我再给你一次机会,你若能证明你的清白,我就放过你,并出手处理掉这件毒品的事;如果你找不出证据,我不但要杀你,还要杀掉那个多管闲事的女人。听明白了么?”   我不由愕然。这条件也太过严苛,不错,我们的一切都有摄像记录,可是,从那么高的角度拍下来,我和这女人间只能见到纠结,却分不清是谁强迫谁,这物证等于没有。

“司徒,算了。”江上天突然咳了一声,也不看我,插口道,“放过他罢。”

他不说还好,一说,我心中莫名一阵怒火上冲。

江上天,请你,走开。   

抛开一切顾虑,我静静地立在灯光下,众人的视线中:“我有证据。”

四个字,在秋凉风寒里说来,竟无限寂寥。



十六



我只说出这四字,江上天便已微变了面色,怒道:“住嘴!你……你怎么可以……”

他猜到了。总裁究竟是总裁,智力几时有过退化。

我淡淡一笑,不愿再多说。

宽宏如你,又可曾留给我别的选择。

转头看向司徒飞,平静地道:“司徒先生,医学上有种病,叫性功能障碍,而我,不幸正是。”

四周的空气突然沉寂了下来。  

吃惊当以那女子最甚,虽竭力维持镇定,仍掩不住眼中的一丝恐惧。常刚较她深沉,眉梢眼角,却也带出了仓皇不安。

我冷冷地看着他们,心中突然一阵快意。你们千算万算,却终究没算到,被逼上悬崖的人,也有反噬的机会。

只不过这种机会,却要以极难堪的代价换得。

司徒飞就算惊讶,也未在脸上显出,淡然道:“你想拿医学诊断书给我看么?”

“当然不是。”我回看着他,简单地道,“一张纸,你也不会信。”

“那么?”

他在明知故问了。我不用回头,已知身后再无退路。只是既早已料到,为何此时说来仍微微凄凉:“给我一间房,一张床,一个女人,我给你明证。”

“胡闹!”江上天似有些烦躁,不自觉地向前跨了一步:“你先跟我回去,这些事,日后再说,不必用这么无聊的法子证明。”

司徒飞一挑眉,象是要说话,却被我冷淡的声音打断:“我的命,我自已来赌。司徒先生,记住你的承诺。我给你证据,你给我交代。”

单以语气而言,我此时已可算得冒犯,四下众人都已听得目瞪口呆,司徒飞却不动声色,凝目瞧了我半晌,突然微微一笑:“好,我会给你叫来蓝夜最好的女人,这样你不论是死是活,都不会再有遗憾。”   江上天的脸色在瞬间又黑了几分,其实我又何尝能快乐得起来,然而人生如梦,自当及时行乐,我终于还是勉强挤出一笑:“请不要让我买单。”



夜色温柔。

那样美的眼波,竟似可将一切都化成水。

我背枕厚垫,苦笑看向面前这个千娇百媚,比玉生香的女子,司徒飞没有骗我,他找来的果然是蓝夜最出众的美人,较之方才那名陷害我的女子,好象还要清艳过三分。

“我叫小玉,哥哥你呢?”美人自解云裳,只余两截小衣,袅袅娜娜地偎了过来,柔柔在我耳边吹着气。   “我叫苍蝇。”我转了转脖子,很不舒服。寻常男子,只怕到这一步便已情生欲动了,司徒飞还当真是看得起我。

“苍蝇?”小玉微怔,水汪汪的大眼中露出茫然之色,看了令人好不心疼。

我动了动被缚紧在床头的双腕,叹道:“你觉得不象么?”

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想出来的馊主意,竟说怕我会逃跑,不如绑上比较安全,司徒飞竟也欣然允准,一根绳索三下五除二,倾刻便将我系牢在床间,动弹不得。

小玉呆了一呆,突然一扫适才的清纯容色,妩媚笑了起来:“你说话真是有趣……放心吧,你的事我都听说了,有姐姐在,绝对不叫你吃亏,哼,那只死狐狸精平时仗着飞哥宠爱,见谁都不理,这次我非帮着你,剥掉她一层狐狸皮不可。”

美人变脸如翻书,速度之快令人瞠目,还好她已明白表示与我同一战线,我松了一口气,随即又紧张起来:“你……不是不做吗,为何还脱我衣服?”

“样子总要做的吧,”小玉手法熟练,三两下便已将我的外衣退去,开始剥除内衣,娇笑道,“飞哥眼最毒了,想骗他可不容易。”

我闭上眼,美人纵再漂亮,被人强迫的感觉总是屈辱。

修长纤掌不住在我躯体上游移,耳畔只听小玉赞叹:“你的身线真好,皮肤也细……”不一会儿,面颊也贴了上来,却又在瞬间离开,抱怨道,“你没事留这么长胡子干嘛,好扎人!”我心中一惊,还未来得及多说,小玉眼珠一转,竟娇笑着跳下床去,不多时回转来,手上已多了一只电动剃须刀。

我瞪着她:“计划里没有这一条,你要敢乱来,我就叫人了。”

“是么?”小玉丝毫不以我的威胁为念,笑靥如花,顺手扯起条手帕塞进我嘴里,“有本事你再叫给我听听啊。”  

“唔唔唔……”我被堵得气都透不过来,手腕越挣扎越紧,绳索深深勒到了肌肉内,痛得象要断开一样,胡须什么时候被剃光再没注意。

好象是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,接着,一双柔荑迟疑半晌,抚上了我的面颊,最后,整个身子竟都揉了上来,吐气如兰,喃喃在我耳边道:“你好美……我改变主意了,我要你……我不和他们说就是。”  

我就算想抗议也没法说话。

幸好,我还没忘记我是为了什么被关进这间房的。   

温香软玉一阵厮磨……再一阵……最终……

没有任何动静。

“不可能……绝不可能!”小玉无法置信地看着我,咬牙切齿,“你休想骗我,你不是那种不举的人,我一眼就看出来了……好,你等着。”



十七



我只有等着。双手紧缚,衣衫尽解,难道还能有别的法子。

灯光清晰地洒落下来,犀利如欲剥去尊严的刀。

我不由苦笑。

这原是我自找,若能柔顺接受江上天庇护,此刻必不至再受屈辱,舒适地坐了,醇酒开怀,岂不是世间极乐。

原来岁月的砥砺中,我仍未学得圆通。

也许永不能学得圆通。若真有一只上帝之手,将今日事再倒流,我知王浮生一般会站立在江上天面前,对他说,不。

所以无需怨。羞辱或难堪,不过为一餐午饭作价,我尽可不在乎。    

小玉找到了她要的事物,笑靥如花,慢慢走近:“让你久等了吧?没关系,下面的时间里,我定会帮你补回。”

蜜般的语声,掩在暧味的空气中,听起来大有深意。我心中却是一沉。

这女子,这蓝夜最美的女子,十分钟之内换过数张面具,每张都维妙维肖的女子。若说这是宠物,也必是最毒的那种。

论玩男人的手段,只怕没人能比她更丰富。

我试着转过脸看她,视线却被枕边的衣物遮住,只能瞧见那张越来越近接的花样俏容。

双腿被分开,各自系牢在床尾。小玉的手法自比不上黑道人物,却也让我无法挣脱。

口中的手帕被抽走,换成一个内里中空的小球,拉出两道绳,结在颈后。

娇艳红唇凑下来,小玉在我唇上重重一吻,呼吸喷入我的颈中,昵声道:“你瞒不过我……我已经知道了,怎么样才能令你兴奋……”

我无可遏止地苍白了面色。

细细的黑鞭在空中一闪,无声无息地落在我的腰间。接着又是一道,掠过光影,掠过夜色,用力抽落;再一道。

肌肤上不断传来热辣辣的刺痛,我却恍若未觉。

闭上眼。我以为我的伤痕已经痊愈,过往一切种种譬如昨日死,谁知不意被人再揭起时,依然疼痛不止鲜血淋漓。

被烙在身上的反应,这一生也休想更改,他的印记,要陪着我直到死。       

鞭停。

一只温润的手探到我身下,仔细在入口处抚摸,试图出入,我的身体猛然一僵。耳畔柔柔的语声再度响起:“一定要被虐,被男人上,才能有反应,对么?调教你的那个人真是煞费苦心,让你除了他之外,再不许有别的女人……或者男人……好狠。”

灵巧的舌舔过我的耳垂,肆意一咬,渐移向下:“他也必定很爱你,这么严酷的生理改变,你身上竟没有一道疤痕……你被训的时间一定很长罢?五年?八年?不过,你值……”   

胸前一痛,鞭痕上再被啮咬一口,血如泉渗出。

我不再挣扎,这身子已被唤醒,开始了我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。心底冰寒,肌肤却慢慢滚烫,久违的欲望如野草遇火,窜遍全身。

小玉得意的娇笑声银铃般传来,似近还远,我已晕眩无法捉摸。是我的错,一着不慎,满盘皆输,我小看了这个女子,结果赔上了自已。

空气中交织着渐急的呼吸,喘息渐浓,分不清是我的还是她的……终于,她将我调弄到最坚硬,我亦无比急切地想要发泄,被迫结合的一刻,便要来临。



砰地一声,坚实的胡桃木镶银房门被重重撞开,我本能地转头看去,尚未来得细辨,身上的女人已被人大力掀开,滚落一角。

一件外套随即盖在我颤抖欲望的身躯上,犹带微温体热。我痛苦地闭上了眼。

江上天还是来了。在这千钓一发的时刻。

不会是巧合。

监视器。

原来最笨的人还是我。   

“江总,你……”小玉在墙角里缩成一团,又惧又气。

“不想死,就快给我滚!”这一刻的江上天,比平日更多几分暴戾,是因为我么?何必,这般的结果,我身后的秘密,难道不正是他想要。

双手被轻柔地解开,接着是下肢,口中之物取出,最后我的身子被当成瓷器般小心翼翼地搂入怀抱。   “浮生,你……你没事吧?”

急切关心的语声从我头顶上方传来。我勉强动了动唇,被压制到麻木的舌却一时转动不能。见状江上天将头低了下来,耳朵贴近我的唇:“别急,你想要说什么?我在这里呢,你慢慢说。”

“找个没有监视器的房间……”我哑着嗓子,一字一字道得辛苦。

江上天一愣,随即苦笑:“当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,对不起,我只是不放心……至于司徒,他是主人。”   我象是没听到他的话:“抱我……”

搂着我的高大身躯果然明显一僵。



十八



三年未生的欲火正在我体内熊熊燃烧,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欲望,这一刻,我急切渴望着江上天有力的拥抱。

不管性格如何恶劣,床第间他应是最好的情人。我沉迷地伏在他温暖而强悍的胸膛,期待他用双臂将我一片片撕碎,再一分分焚化成灰。

我的呼吸渗入了他的衣内,随即听到他的心跳越来越快,体温也越发蒸腾。

——你分明也要我。江上天,何不直落。



拥住我的胸膛一动,江上天微探了身,抓起床头一只花瓶,向正对着床的落地镜砸了过去。一刹间,当地一声,花瓶与镜面纷纷裂成碎片,散落在地。和它们一起掉下的还有一样东西:摄像监视器。

等不及换房间了么?好身手。

我轻咬了他的肩膀一口,以示赞赏,还有催促。他与我只隔薄薄一层衣,一口下去,他男性反应瞬间坚硬,再瞒不过我。

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。到这地步,干柴已遇烈火,更有何说,我放松四肢,任君享用。      孰料世上事果然多反复,如火如荼的一刻,江上天竟拑住了我的双手,沉声问道:“你可喜欢我?”    欲火焚身的我完全没有兴致陪他玩问答,双手既不能动,便改以口,留恋地在他的胸前噬咬吮吸,不意外地听到一声惊喘。

下一刻,我的身子被粗暴推开,江上天紧制住我的下巴,逼我看进他仿若有簇怒火在跳动的眼里:“你要的究竟是我,还是此刻进门来的任何一个男人?”

何时他做起主持人,编了三流智力题,答对才能给奖品。

无奈,我抬起迷蒙的眼,看向他:“你再去叫两个男人进来,不必我答你也可知道。”

“你——”

欲潮如涌,我无心听他多说,定定看向他,简洁一句,打断他所有欲说未说的话语:“我要你,你为何不肯给我?”

江上天神色阴晴不定,突然抱起我,狠狠对准我的唇吻了下去,但只一下,便又沾了毒药般的迅速扔开:“我不陪你玩一夜情……你敢说你过了今夜后还会留在我身边?”

声音里竟似有一丝期望。

我二话没说,推开他,伸手穿衣,却被他一下拉住:“你要干什么?”

“散步。”答得言简意赅。

“休想。”江上天眼中闪出一丝凶狠的光芒,语声反而变得轻柔:“除了我,你不要妄想再去找别的男人。”

我停下动作,冷冷地看着他,到了这光景,纵有再大的欲火都已被压住。与他的过往恩怨,也一并涌上心头。好,你既喜欢说,就说个明白。   

我听见自已的声音,平静到没有一丝表情地在室内回荡:“你第一次提拔我,是因为你要做人生测试;你给我加过一次薪,代价是多少恶作剧似的指令;在海边差点淹死我的人是你,叫我滚开再也不想见到的也是你;最后,就连我站在这里,多少也是拜你所赐……当真是你贵人多忘事,这些都不记得了么?”

江上天的脸上微现尴尬,口唇动了一动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我从容地拾起衣服。

“连带这一次,你们想看的,也都看到了……我不是个正常的男人……你找回来的这乞丐已经穷到一无所有,县官的目的岂非已达到,为何还不将他赶走?” 

江上天瞪着我,面色变了几变,最后定格在恼怒。

“为什么……你不知道么?”

“不知。”我冷淡地扣起衬衫钮扣,却因手腕淤伤,一直轻颤着无法对准。

江上天一伸臂抓住我,再度将我拉入怀中。不顾我的反抗,吻如暴风雨般落到我颊上唇边,半晌,两人都被折腾得气息紊乱,呼吸急促时,他才从我的颈间抬起头,两眼闪闪发光,意犹未尽:“这就是答案。”



我默然。不是不懂,只是身心俱疲,不愿去懂。

耳畔传来江上天叹息般的轻语:“浮生,以后……不会了。我知道我曾经很差劲,总惹你生气……我也在挣扎……也不知从哪一天起,每天每夜,面前都是你的影子,象是疯了一样,我好害怕,可越是想忘,就越是将你刻在了心里……”

他的唇轻柔如花蝶,点过我的耳际:“我恨你……浮生,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,恨为何一见了你,我就再也不是自已,你不在意我,我会心痛,你和别人亲热,我会难受,这种感觉,”江上天的双臂缓缓收紧,将我牢牢固定在怀里,“这种软弱的感觉,让我恐慌无极。我跟自已说,我是不可以有弱点的,所以,我故意不见你,却又不舍得当真不见你……你以为我为何也要去那个PUB?还不是因为你时常被他们拉到那里……”     我面无表情,垂头听着他的绵绵细语,心中暗惊。江上天,何是会变成这样,初见他时,他如是狂傲,洒脱不羁,纵有些目空一切眼高于顶,也好过这时幽怨的伤感缠绵。

是什么力量,竟能让江上天这样的人进退难决,举动失措——

情感是一株猪笼草. 而我,却再也不想碰到.   



十九



作为男人,又从业保安,我的体力就算不是最好,也还撑得住几个千米长跑。然而今夜这连番折腾下来,只怕铁铸的人也要累倒。

我漫不经心地倚着墙,任鞭伤和未散的欲望同时在体内叫嚣,面上是再带不出笑了,只剩一派无动于衷的漠然:“江上天?”

“什么事?”江上天虽然拥着我,担忧的神情却象是不能确定我仍在他怀中,手臂又紧了一紧,箍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。

我也不挣扎,只是淡淡一问:“你真的不给我?”   

江上天的身体蓦然一僵,紧接着,抓住我肩臂的那只手突然收紧,用力得几乎象要将我捏碎,声音更是沉冷得怕人:“你……是故意气我?刚才我跟你说的话,难道你一个字都没听见?”

“我听见。”我平静注视江上天,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,才发现他果然有风靡众生的本钱,全然一个绝佳情人的典范,“只是我现在当真很想要。每个人肚子饿了都要吃饭,这种事来了也是一样。”

江上天显然有些迷惑,分不清我说的话是真还是假:“可是,你的表现……”

“很冷静,不象欲火中烧的人,是么?”我轻轻一勾唇,漾起一抹清冷的微笑,“如果你被人用尽手段,无时无刻不盯紧地当玩物折腾了几年,你也会变成这样。”

我牵起他的手,隔着衣物,放到我的欲望之上,他的手攸忽轻颤:“懂了么?我说过,我不是正常的男人,我在这方面的忍耐力,要远超出任何人。所以,我的欲望也很难抒解。比如这时,如果没人帮我,我会持续坚硬好几天。”

我放开江上天的手,看着他呆住的面色,不无恶意地再对他一笑:“真疯狂,是么?这世上当真是什么事都会有……现在,你可以知道我是怎样一个怪物了。顺便说一句,我可不想陪着欲望过完接下去的几天,这种噩梦,我一分钟也不想多要。你若不屑碰我,还请放开我,天还没亮,我还能趁早去找个男人……”

抬手摸摸被小玉那女人剃光胡须,光洁清爽的脸,我若有所思:“也不知现在这张脸,是否还能吸引住别人……”   

话音未落,啪地一声脆响,面上已重重地被人掴了一记。好大的力。我捂着脸,眼前一阵眩晕,行凶之人却还不肯放过我,抓住我的肩膀便是一阵摇撼,厉声道:“你再敢给我胡说八道试试看!”

这人好大的醋劲。我只料到他会生气,却想不到我承受到的怒气会有这般大。被他摇得头昏眼花,七晕八素,我再听不清他接下去说了什么,等总算回过神来时,他已将我一把抱起,再度扔回床上,双手正大力撕扯着我的衣物,神情之愤怒阴戾,前所未见。

这原是我要的,可不知为何,瞧着失控中的江上天,我却突然有些害怕,下意识地推拒着他:“不,我不要了,你走开……”

“现在才说,不嫌太晚了么?”江上天冷笑,那面容里竟有些什么是我所不熟悉的,让人不寒而粟,“欲火焚身,不能抒解,是么?没有男人,就不行,是么?还有你是怪物?”

他问一句,便撕开一件衣衫,我身上衣物本就不多,被他几句问下来,就算还没有脱下的也都成了碎片。灯光流泻,一夜中第二次洒落我的肌肤、我的全身,只是这次却和小玉挑逗又有不同,江上天的目光,象最炙热的火,落到我身上,便似是要将我彻底燃烧,碎裂成灰,配上那张英俊怒气的面容,既恐怖,却又说不出地迷人。

好热……我闭起眼,不自禁地轻轻呻吟了一声。

江上天震颤了一下。

“你这个妖怪……”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,江上天猛地低头,在我胸前咬了一下,手更故意拂过我的欲望顶端。只是待到我要去迎合,他却又收回手,跳下了床。

我听见衣物悉索之声。是了,精英总裁的衣服自然远比我要正经整齐。我无意识地轻笑,耐心地等待他解去衣衫,上来抱我。

他很热,而我不讨厌体温。   

一阵寂静。

他穿了多少?这么难解?

我疑惑地睁开眼,床前却是空荡荡一无人影。一怔,还未来得及转头,另一侧已传来沉沉一声:“你有没有试过这个?”

话音才落,眼前白光一闪,一大桶清澈晶亮,寒凉透骨的冰水迎头倒了下来,我在床上难以闪避,事先又绝计没料到,竟准准被淋个正着,呆在当场,活脱脱一个落汤鸡惨况。



好,够狠。江上天你果然是个狠角。

我渐渐回过神。全身的冰寒颤抖虽然难耐,却还比不上心中感受的千分之一。

这也是你试验的一部分么?江上天,我料不到,你会选在这个时刻出手,用这种方式,在我最无防备的时候,折辱于我。

一想到方才我的话,我的挑逗,在这盆冷水下都将成笑话一场,空为他茶余饭后添谈资,我就忍不住想笑。

也当真笑了起来。

忘了你们之间主仆关系、试验关系的人是你,不是他。

他才是真正的冷漠,这种关头也毫不动心,空留你自取其辱,罔作聪明。



“好。浇得好。”我就差鼓掌以示赞赏他的演技,“这么潇洒,不上电视当真可惜。”

缓缓站起,不顾犹在轻颤的身躯,我顺手拉过一条床单,随意裹在身上,向外走去。这个房间,我再呆在这里也已无益。就象这个人,我和他再说什么都是多余。   

或是我眼里的神情太过冰寒绝决,江上天面上竟似露出一丝骇然,一把拉住我的手:“浮生,听我解释。”



二十



戏一出出地上演,我纵想喊停也不可得,眼见主角又一声指令,我虽已精疲力竭,也只有陪练到底。   手腕被他握住,横竖也逃不脱,我没有费心挣扎,更不会多话,只是静静站定。

扮个木乃伊,或许会比较不累。

只是木乃伊的头发却沾了水,一滴坠下,颈间便是一点轻寒,我毫不在意,耳畔反听人低叹一声,下一刻,身子已被温柔地揽进一个怀抱里。

烦是不烦。我闭上眼,得装死时且装死。   

额角一暖,江上天将头支上了我的,低沈的声音似带了些痛苦:“浮生,我以为你该明白的,我为何要这样做……你从来都是那麽理智,从来最看得清人心……为甚麽却不肯朝我的心看上一看?”

他的语声太近太清晰,我想不听都不行。只好冷笑。世界上最不能解决问题的就是语言,我从来只信事实。有人若伤害了我,我不会好心到替他想伤害我的理由。

“我知道你不信。浮生,你的心太冷,不许任何人接近,而我……不是太懂……”江上天将头埋进了我的颈间,语声有些模糊,“你不要怪我,你这样的人,我是第一次遇见,这样的感情,也是第一次而生,既无先例,你叫我如何懂得讨你欢心?”

你爱演独角戏便自演去,我才懒得插嘴,无奈这男人霸道的天性重又抬头,摇著我,不让我睡,还逼我看向他的眼睛,神情极是认真:“忘了那个该死的故事,也忘了你的从前,我们可以重新开始。我保证,我会好好对你。”

大概是他温暖的怀抱多少让我恢复了一点元气,我居然有力气失笑,当真是太阳一样的人……极度自我中心。不知他如果杀了人,还会不会对那人的家属说,忘了这件事,一切可以重新开始。   

当然,我不会傻到将这些话都说出来,此时此地,论权论势论力气,我没一样及得过他,便是要吵架,他的中气也比我足上一百倍,我何必去自找那麻烦。只是不答却又似乎不行,那双眼正炯然盯在我脸上,带著期待的紧张。

“重新开始?”我敷衍地一问。

“是。”江上天眼神陡然发亮,“我要和你在一起。”  

“好。”我一口应承,重又闭上眼,“在这之前,让我睡觉。”

他的怀抱很舒适,而且他对我没性趣这点让我在大失颜面的同时,也很觉安心。既他还没玩够,那麽,在他没将我扔出去之前,免费床垫,我大可安然享之。

骨气我有。不过若非必要,我不会跟自已过不去。

“浮生?”听到我利落允可,江上天反而一愣,试探道:“你当真答应了?和我在一起,不离开?”   “是。你快快去准备金屋,将我贮起。记著月月要往我户口上填薪水,行情至少不低於PUDEL两倍,还有,吃饭著装出游陪请……另外加费。”

江上天就算再呆,也能听得出不对了,何况他原是这样一个运筹帷幄聪明人。

我已经做好他发怒的准备,以江上天那种多变的性子,即便此刻他将我一把拎起,再踢出门外,我都不会感觉讶异。  

“唉,你……你莫非还在生气?那你为何要答应.”江上天却只是一声苦笑,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。    又要来了?无聊的对白还要继续多久?

可惜生活中的戏,容不得弱者请假告退。我被他一次次从梦的边缘叫醒,此刻已迹近抓狂,索性冷笑一声:“我自然要答应──你能准许我不答应?我说过放开我,你可曾放?我现在想出去,你能允许?我说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,你是否便会永远自我面前消失?”   

沈默。怪异的气氛。

江上天什麽话都没有说,只是深深地凝视著我,最後轻轻一叹:“你太累了,先睡吧。终有一天,你会明白我的心意。”  

能睡就好。我什麽也不及多想,立即沈沈地进入了梦乡,睡前最後一丝意识,似乎听到有人在叹息,这样也敢睡著,真不知是不是故意……



天终於放亮。

醒来时,我发现自已睡在沙发上,身上干爽洁净,衣衫柔软整齐,却肯定不是我的,我的那套,早在昨天就扯成碎片,寿终正寝了。

江上天远远地坐在房间的另一边,一手端著咖啡,一手翻阅著桌上几撂文件,见我醒来,微微一笑:“你饿不饿?快去洗漱,我叫人煮了点粥,等会就送来。”

云淡风清,神清气爽,好象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,一切只是我的幻觉一样。我呆了一呆,有些疑惑是否还在梦中。

门在此时被敲响。

却只是意思了一下,等不到回答就已被推开,一个男人若无其事走了进来,坦然之程度,有如在自已家中。

不注意便不会察觉到的森冷气息,扑克脸千年不变,这男人除了司徒飞还能有谁。 

他身後跟著的却是餐车。



二十一



宽大的落地窗内,明净的阳光洒满餐桌。桌上林林总总,却不是常见的西点,而是样式颇为精致的糕粥细点之类,对我这个累极才醒的人来说,口感实在不错。

江公子自然是照例吃了两口便优雅放下,司徒飞不一会儿也放下筷子,两人的眼光,不约而同落在我的身上。

我保持很正常的仪态进餐,既不太慢,也不太快,筷子伸出去的角度和咀嚼食物的声音都控制得恰到好处,简而言之,就是街头饭馆里最常见的那种,可对面江上天和司徒飞紧盯着我的眼光,仍让我觉得自已是外星怪物。

吃饭时被人这样瞧着,实在不是件好受的事,尤其是这两个男子的眼神太过深沉锐利。 

只是美食当前,岂可浪费,我若不吃饱,又哪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布局。江上天想必是暂不肯放过我,瞧司徒飞的眼光,也象是别有所思。



“江,他究竟是不是你的人?”正在我吃完第三只象眼馒首,挟着金丝细卷往嘴里送时,司徒飞突然一语惊人。

我的动作顿了一顿。

“你看呢?”江上天微笑瞧着我,神情颇似狐狸,不答反问。

“如果他不是你的人,我就要了。”司徒飞一手抚着下巴,沉吟打量我,说得却是轻描淡写。

我差点被食物噎住,江上天及时推了杯水过来,无暇多想,我伸手去接,却被他的指尖在掌背上轻点了点,愕然抬头,正对上那张笑得有些可恶的俊脸:“那好,浮生,你自已来说,你是不是我的人?”   

心中早将这二人的祖宗暗骂了七八十代。多少关于人权、人身自由与正义的言辞在我胸间翻腾,却终究还是咽了下去。我当然可以义正辞严地宣布,我不属于任何人,我就是我自已,可我也知道,在这两个所谓特权阶层的男人面前,这种话不会比一阵风更引人注意。

谦恭地笑,我放下水杯:“司徒先生,不知成为你的人要做什么?如果条件优厚,我很愿意考虑。”   如果我以为这样就能逼退司徒飞的话,显然我是要失望了。司徒飞的脸皮比我想象的还厚,竟笑道:“你害我损失了一个情妇,可惜了小宣那身媚骨……当然是要你来替补。”

原来那个和常刚串通,陷害我的女人叫小宣?真奇怪,她自已芳心寂寞,在外面勾三搭四,难道不是你为人情夫的错,还是我的错?不过既说到这儿,我倒很想知道常刚现在怎样,忍不住问道:“那么那个……”   我还没说完,司徒飞已知其意,冷哼一声:“没这么容易就让他死,这件事他一个人办不成,偏偏嘴倒硬,甚么也不肯说……哼,我倒要瞧他能撑到几时。”

最后一句话说得杀气森森,冷酷无比,我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,黑道上的手段,能有什么客气的?常刚那倒霉蛋,此时怕不知在受什么毒刑了,同情之下,心中对他的恨意倒也减了许多。   

江上天却毫不在意,悠然倒了三杯酒,递了杯给司徒飞,笑道:“这件事岂不正合你意?你不是一直都抱怨不干净的人太多,要对组织来番大清洗?”

“那自然。否则你以为我当真不知道,有人背着我,勾结我的情妇,在我眼皮底下搞鬼?”司徒飞接过酒,懒洋洋地靠在椅中,象一只不发威的豹,“白粉的味道,我十岁就会鉴别了,这些笨蛋,居然还敢藏在我的房里,真正是找死。”

我听得目瞪口呆:“你……你早就知道……”

“是啊,那又怎地?”司徒飞似笑非笑,斜睨了我一眼,“不过我可不知道他的同伙有多少,也不想轻举妄动,你自已跳出来指证,那是最好了,正给我一个整肃的理由。”   

我管你什么理由!

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,我坐在椅中,头昏目眩。原来他们都早就知道……知道常刚贩毒!那我昨晚,那么冲动、那么悲壮、那么慷慨激昂地站出来,以身作证……究竟算什么?我被又是女人又是男人又是冷水折腾得要死要活,无论面子里子都已荡然无存,原来到最后只是一场……一场笑话?!

一杯酒适时递到我手中。我抓起,一饮而尽,却立即被酒液辛辣无匹的气味呛得猛咳起来,弯下腰,泪流不止,好半天才挣扎出一句话: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   

“ABSOLUT伏特加,七五年瑞典极品。”轻柔的语声一本正经在耳畔响起,一双手臂将我拥入怀中,安慰地轻拍我背,“是好酒哦。”

“我知道,可为什么……是纯的?!”我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,“会喝死人的你知不知道?”

“你一定喝不死。”江上天温柔地笑着,抬起我的脸,“再说,我也没让你一口气喝光啊,都怪你自已不好。”

最后几个字消失在我的唇间,同时也堵住了我暴怒之下,冲口欲出的一大串国骂。

心理上受到的打击还未平复,伏特加之烈火仍在口到胃一路燃烧,此刻的我,可谓外疲内倦,眼花耳鸣,被江上天强势地一抱一勒,更晕到不辨东西南北,因此上,江上天吻上来时,几乎都未遭到什么抵抗。

江上天似乎极满意这种状况,灵活的舌在我口中游走了一遍又一遍,不住纠缠着我的,直到见我快因缺氧昏迷,才恋恋不舍地放开。

我脑中象有十数个大锤一起在砸,鸣响起伏,痛苦不堪,只能无力地靠在身边那散发着热力的物体上,依稀听到这物体似乎还传来些声音:“……他是不是我的人……你看到了……这就是明证……”

接着好象是谁的一阵轻笑,伴着不知说着什么的声音。



半晌,我渐渐回过神来。我酒量甚宏,一杯伏特加还不至于让我醉,只不过是一时刺激而已。

转念想及今日所吃之亏,一个比一个来得大,心中不禁又是愤怒,又是恼恨,又是懊悔。

那边厢,司徒飞已经站起身,看情形象是要离开,见我眯了眼瞧他,不禁微微一笑:“好媚人的眼神……江,看好你的宠物,我是说认真的,如果他落到我手上,我定要一口将他吞掉。”

感觉腰间围着的手紧了一紧,似是在宣告所有权一样,江上天亦神定气闲地微笑:“管好你自已的事吧,别来烦我,我永远也不会给你机会。”

司徒飞已经走到门边,闻言只是一笑,想了想,又回头叹道:“好吧,你既真想要他,那我就告诉你好了……你最好小心……我瞧他的模样,有点象一个失踪了三年,仍在被家族内悬赏辑拿的人……如果他当真是那个人,他的身价……唉,基迪.伊波顿.克劳尔家族在亚洲的所有生意代理权……无可估量啊。”



二十二



细碎冰块在晶莹杯中轻撞,更衬出那只手的悠闲沉稳,有如它的主人。

阳光寂寂,司徒飞离去,室内又只余我和他两人。江上天不动声色,只把玩着掌中的酒,这份奇异的平静,让我莫名有些不安。  

这男人竟象是有些变了。望着他深沉莫测的眸光,我知道我再无法一语将他激怒。这就是精英总裁的本来面目?抑或,是他已知已知彼,找到了对付我的法子?这般的自信稳稳,从容不迫,竟令我的笑容越来越难展开。

他的心理气势,已渐渐压过我。                     

我不喜欢。

正如,我不喜欢,有人侵入我心底的平静。

“浮生,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?”沙发上的男人终于发话,面上带着笑,却只让人觉出危险。

看着他的眼神,我决定实话实说。    

“是。我背叛了我的家族。现在,我是个被追杀的逃亡者。”

“哦?”仅这句话显然不能满足江上天,他继续给我一个猫对老鼠的笑容。       

我想着三年前。  

风云乍起,天地变色,曾那样惊心动魄的往事,原来,也会被淡忘在岁月里,今日想来,竟已心平气和,云淡风清。   

“基迪.伊波顿.克劳尔。一个古老的意大利家族。我是长子,却不是嫡子。我的顺位继承权,是第二。”   “所以……你发动夺权?不过,在你身上看不出外国血统。”江上天注视着我,眼光未免仔细过份。    我简洁地点了点头,既要说,便大方说个干净。

“本来就没有。我是母亲带过去的前夫之子。给我第二继承权,是酬谢我流血流汗,空手为家族打出更多江山。在他们看来,给一个无血缘的外人继承权名份,那已是了不得,前无先例的光荣,可是,对我来说,却远远不够。”

“然后,你怎么做?”江上天颇有兴味地瞧着我,“买凶杀掉第一继承人?”

“就算我想,也没人敢下手。”我淡淡一笑,“我那位弟弟,和黑手党很有些渊源,如果我不是在台面上赢了他,只怕接下来死的人就是我。”

江上天瞪了我半晌:“可惜,你输了。”

我耸耸肩,不欲多谈:“是。自古成王败寇,输便输了,那也没什么好说。”



日光静静在室内流转。眸光相对,他的探究,我的自若。

我说的都是事实。却远不是全部事实。这点,我知他也知。接下来,我以为江上天要问到我奇异性癖的由来,至少是旁敲侧击,谁知他只是瞧着我,突然道:“一个月了。”

我本能地便想拒绝,一转念话又咽入喉中。我的伪装已去,行囊又是空空,除了托庇于江上天的保护,否则,天下之大,当真无我可去之地。

至于他这样做是何动机,我原以为我很清楚,无非是对我有兴趣,想要我这个人,但经昨夜那盆冷水之后——显然不是。

或许他另有所图?这世上人心的欲望千千万万,我怎猜得出他的隐秘心事。

只好兵来将挡,水来土淹罢了。论应变,我王浮生前半世还未曾怕过谁。

抬起头,我故意不看江上天面上的可恶笑容:“先试用我一个月。还有,有话在前,我的工作范畴,可不包括帮你挡子弹。”   

再出现在蓝夜时,我已焕然一新。

羊毛织物柔软地贴合出我修长的身线,外衣长裤均如为我量身订做,洒脱又舒适,长发仍是四散,却已打理得黑亮笔直。穿衣镜中自照,这时装杂志上走下来的英气男人,可就是原先那平凡畏缩的小保安?

我本无意,命运却又将我推了一步,这步是好是坏,今日你我,又有谁人能知。

跟在江上天身后,走出大厅。鲁文当值,殷勤抢前为我们引路。习惯性地一句多谢,却是浮生原有嗓音。眼见鲁文的面色倾刻变成震惊,同事们下巴个个掉落,我只有匆匆低头前行。

知道蓝夜自此又多一则五花十色的饭后谈资。抑或是麻雀高枝变凤凰的传奇。

人间的故事,岂非便是这样被制造出无数。



我不知别的保镖工作有否我这般轻松。

江大公子的总裁室高在三十八层,保全设备无论光控声线均是一流,以我这不算专家的眼光瞧下来,除非不巧赶上有人驾机撞楼,否则实是看不出桌前的男人有何需要保护。

或是前来向他报告事宜的那位胖经理,会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柄枪,指住江上天要求提高退休金?当然也不排除屋外一窗之隔的那位娇美女秘书,会因苦恋帅气上司不成,浇一身汽油扑进来以死殉情——上帝他老人家说,什么都有可能发生,不是么?

我懒懒散散倒在一侧的长沙发中,双腿搁在案几上,不是我没学过基本礼仪,实是大半日就这样冷眼瞧着忙碌中的江上天,睡又不许睡,走又不准走,已快无聊得发霉。

目送走第四位高级主管,我在心中计算下一位踏进来的间隔。   

长身玉立,潇洒可爱的柳五在第四十八分钟三十二秒末敲门进入。

我眼睛一亮,差点便要欢呼出声,终于忍住,静静地看着柳总管柳特助递上文件,指指划划,讨论,点头,转身,似要离去。

一张纸团抛过去,砸在他头上。柳五愕然抬头,向盆景后,快要沉进沙发中的我看来,怔了一怔。

我笑得不怀好意,伸出食指向他勾了勾,示意过来。

柳五的目光渐渐由疑惑转为惊讶,最后是好笑,当真顺从地走近我身边。

“你是浮生?怎么会变成这般鬼样子?”

这是一个未为我惊艳,反而笑骂我象鬼的人。我大笑,心中极是畅快,一跃而起,伸手抱住了他:“柳五,我加了薪,晚上有事么?还你酒帐去。”

柳五笑着回拍我肩:“这可是你说的,我要是不把你一个月薪水喝光,岂非对不起你。”



二十三



再次看到柳五的感觉实在很好。商战无情,我知道高位如他,必定也有酷寒的一面,可是,他从来只将温和如暖阳的笑容对我。

我痴痴看着这男子含笑的眉目,叹道:“柳五……”

“嗯?怎么?”

“如果你是女子,我一定要骗你嫁给我。”

柳五失笑:“可惜我……”   

“可惜他不是。”江上天不知何时已来到我们身后,微笑搭住柳五右肩,“柳五,我来给你介绍,这位是我新雇用的贴身保镖,24小时工作的那种。”

“24小时么?”柳五看着我悲悯摇头:“可怜的浮生……”

偶尔被人同情一下的感觉也很好,我大力点头,自觉如期待宠爱的小狗。

“如果我一个人能喝掉你一个月的薪水,不知再加一个人能喝掉多少?”

我一愣。柳五在自言自语些什么?

看到我不懂的神情,柳五瞟了一眼江上天,后者的面色已有些发青,见状柳五笑意更深:“咳,浮生,如果你不连江总一起请的话,我猜,你今晚多半要跟他回公寓啃冷饭了。”

……

我终于有了身为别人贴身保镖的觉悟。

一个人是喝,两个人也是喝,横竖要千金散尽,我也不介意多请一个。

仍是常去的那家PUB。

夜色稍深,灯红酒绿,华彩依旧,人来人往中似乎只有我已不同。

物是人非,岂非最是令人惆怅。我默不作声,坐在吧台前,仰头又灌下一口酒。

“心情不好?”柳五就在我身旁,我们喝酒的时候都不喜欢说话,他这时开口已是难得之极。

“当然。”我闷闷不乐,“他为什么要这样能喝?”

柳五看向不远处独坐的江上天,不由莞尔:“他不是能喝,他是在帮你用钱。”

我当然知道。

江上天分明是故意。他面前桌上,只有两杯酒。但这两杯的价钱,如果我没看错的话,已抵得上我和柳五的全部。

偏偏他又不象要喝的样子,只是放在手中转动,一双眸子在暗影中亮光闪闪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

“他对你很好。”柳五突然道。

“是很好,”我想起他阴晴不定的古怪行径,懒懒道,“好到我承受不了。柳五,没人喜欢被人象一件器物,或一只宠物那样对待。”

“因为他不知道对待喜欢的人还有别的方式吧。”柳五看着我,柔声道,“他并不是个慈善家,却愿意将你24小时纳入羽翼保护下,你这么聪明,不觉得奇怪么?”

“也许我还有别的利用价值吧。”侍者无声送来杯暗红色的烈酒,我端起,却不喝,只是定定凝视着杯中醇厚如血的液体,“柳五,你为甚么要替他说话?我很喜欢你,你不喜欢我么?”

有很多话,平时我也许永不会说,但此刻,在深夜,在人群喧嚣的落寞里,在燃烧的酒精取代了脉管内冰凉的血液时,我随意道来。

“当然喜欢。”柳五瞧向我的眼光温柔之极,“你知道的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还要将我推向他?他只会伤害我,而你不会。”语音未落我便后悔。说出这样的话来,我定是疯了。

柳五深深地凝视着我,眸子里有一丝奇异的亮光:“浮生,想一想再告诉我,你当真象情人那样喜欢我么?”

我瞪着他,沉寂半晌,突然跳起:“你跟我来。”

很多繁华之地都会有一个冷清的后门,这里也不例外。我三两下将柳五扯到门外的深巷中,灯光黯淡,勉强才能看得出人影,正是做非法之事的好地方。

“和我做。”我简洁地道。

柳五有些发呆:“什么?”

我不耐烦地扑入他的怀中:“是不是情人那种喜欢,做一做不就知道了。”

柳五的手臂围紧了我,温柔而有力,却没有进一步的举动,他的语声从我头顶上方传来,有种让人安定的错觉:“浮生,你在害怕些什么?有事,为甚么不说出来?”

爱怜的手掌轻抚过我的肩背,“身体这般冷硬,分明是不想要,你却宁愿躲在性爱之中,也不肯对人直说。唉,浮生,需要帮助,就真的这么困难吗?”

我的身躯蓦然僵住。

我不喜欢别人的窥探,何况已如此之深。

有些事,我连自已都不愿再想起。   

“那杯酒,是不是?”

柳五的声音仍是那般温和,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殛,我仓惶抬头,望进他的眼中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 

柳五看着我,摇头叹息:“浮生,你的心当真是乱了,这么简单的推理都想不出么?我从来没见过这里有那种酒,就算有,我们三人谁也没要过,你却自然而然地端了起来,杯里的酒,还抖了一下,然后就是心神不宁……你当我们都是傻的么?”

“你们?”我下意识地重复。

“江去查那杯酒的来历了。他做事总比我快一步。”柳五的声音中象是有些感慨。

“可是,可是他怎会看见……”我心乱初定,却仍有疑惑。

“他的眼光何曾离开过你,”柳五叹了口气,“也只有你才不知道——”



“柳五,你何时变得这么罗嗦?”一道声音突然冷冷地插进来,循声望去,江上天出现在不远处的巷口,眼光有意无意,象是盯在我和柳五拥抱的肢体上,面色不善,“上车吧。王浮生,你好似还欠我一个交代。”  



二十四



这世上,又有谁能真欠谁交代。我和江上天,不过萍水相逢,暧味纠缠三分,他肯问,是他好意,愿不愿说,却在我自已。

夜已深,柳五临走时只柔声对我说了一句:“浮生,你不记得了么,不管你想逃避的是什么,最好的防御是攻击。”

我正惘然,已有人强硬拖住我手臂,将我塞进车里。揉着被抓疼的肘臂,我苦笑:“江总,你可以先下命令,我自会听。”

江上天没有说话,点火,发动,车平稳疾速地在黑夜里驶了出去,这才淡淡地在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:“我命令过你不要叫我江总。”

他一定忘了,他还曾命令过我不要在他面前出现。不过这话现在说来,未免象小孩拌嘴。我叹了口气,不欲和他在这上面纠缠:“是,我知道了,老板。”

沉寂了片刻。

开车的男人啪地一声,点着了根烟,又扔了包给我:“浮生,你是披着羊皮的刺猬,温顺下面,总藏着锋锐。”

“如果我是女人,这种情况通常可比作玫瑰。”我也点起根烟,深吸了口,又吐出,听见空气过滤器开始工作,“其实我什么都不是,只是一个失败者而已,你若还想发现别的什么,只怕是要大大失望。”      江上天不置可否,转了个弯,将车驶入向上行的山道。这不是往蓝夜的路,倒象是通往某个高级住区。

想必是江上天的住处。

“那个人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江上天平静的声音下似是压抑住某种怒气。

“谁?”我明知故问。

江上天深深在镜内看了我一眼,一句话也不再多说。

车内异常的安静。安静到我能清楚地听见汽车各大部件运转的嗡嗡声。我心中突然有些愧疚。别人只是想帮你,你却做得象他要来杀你。

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,深夜的寂静里格外清晰,江上天看我一眼:“你的。”

我一怔,手机我虽有,却极少用,莫怪连铃声也不熟悉。匆匆掏出手机,果然是我的,来电号码却不认识,自忖我认识的朋友五个手指可数完,这三更半夜的,谁又来找我有事。

还是按下键,我“喂”了一声,对方却不再有任何回音,话机中只剩下电流的丝丝声。

“打错电话。”我关机。主动向江上天报备。   

话音未落,啪地一声巨响,自车下发出,随即车身一震,停了下来。

我愣愣看向江上天,江上天皱了皱眉:“我下去看看,你别动。”

见江上天的手就要触及车门,我突然拉住他。江上天回过头,眼神中写着询问。

我犹豫了一下:“小心。”

江上天笑了起来,神情里有一丝欣然:“怎么,这么快就舍不得我了?”

这自作多情的混蛋。我什么也没说,一脚将他从正缓缓打开的车门里踢了出去,动作之果断利落,相信就算他这空手道高手也要叫一声好。

耳听这男人在车外不住抱怨什么过河拆桥,落井下石,我的唇边微微漾出一丝笑意,待看到手机时,却又笑不出来。

但愿只是个巧合。



深秋的夜里,月色清寒,树木苍郁,寒蛩幽幽在石缝里发出鸣响。

能在这样优美的山居夜景里漫步,实在应是赏心悦目,人生一大快事。

如果路不要那么远,手不要被人强握得这么紧,那就更是完美之极。我叹了口气,看向身边的男子:“还有多久才能到?”

事实上,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,双腿又酸又重,就算我想装出神行侠的威风模样来都不可得。身侧这男子明明和我一般的走,却仍是精神奕奕,眼睛闪亮,真不知同为人类,倒底相差在哪里。

“就快到了。怎么,你走不动了?”江上天的唇边弯起一缕戏谑,“要不要我背你?”

我差点没吐,懒得看他:“先生,这里并非高老庄,要找高小姐请到前面。还有,你既这么有力气,何不大喊几声救命,或许能引来好心人。”

江上天只是笑,神情颇为愉悦,我讽了他也不生气。他当真是变了,我暗忖着初见他时的模样,换作以前那个高傲冷漠的江上天,必不容旁人挑战他的威严。

“想什么呢,生?”

低沉磁性的嗓音将我从胡思乱想中唤醒,这男人当真是极品,连平常说话的声音都自然带出一股魅惑,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,突然有些愧疚。这样意气风发,前程大好的男子,不该被我拖进这场浑水。

“你……为什么不再问我了?”我目注着天边渐柔和的云彩。

没头没尾的话,江上天却听得懂。抓住我的手紧了一紧:“我不想逼你。何况,”一笑如许自信,“你不说,我自会去查,不会太难的。”

他在试图保护我。而我却连对他下手的人是谁都不肯告诉他。

我突然不再很抗拒说多一些。   

“那杯酒的名字,翻成中文,叫做复仇的伤感和美丽。是格雷的最爱。”我垂下眼眸,“格雷就是我的弟弟。他高傲,有一些洁癖,性子极端,绝对容不了别人的背叛,尤其是他所信任的人。”

江上天静静地看着我:“所以,就算你已经出逃多年,一无所有,他也不肯放过你?”

是这样吧。应该……就是这样。

我无言地点了点头。

“这次来的就是他吗?送酒给你,还在我们车上放微型炸弹,引爆车胎,以示警告?”

“你已经知道了?或许是他,或许是他派出的人。”我苦涩地笑,“格雷执掌家族生意,理应没空亲来亚洲才对。不过,谁又知呢,象我这种家族的耻辱和败类,是绝不能容许存在世上,为古老的家族名声抹黑的。他前来亲手捉我,那也是族长理应所为。”    

“不要这么快给自已判刑。”江上天眉宇紧皱,声音也有些冷然,“夺位有什么稀罕的,皇帝尚且要轮流来坐坐,一个家族又算得了什么。是男人,有点野心又怎样。”

“没怎样。”我一叹,“只不过我败了而已。这是最重要的事实。今晚遇到的这些,不是格雷的警告,只是他的通知。他要告诉我,我的噩梦来了。格雷也是一只猫呢,”我转过头凝视身侧男人,露出一丝微笑,“和你这只猫不同,你最多不过要见我潦倒,捉弄我取乐,他却是想真真正正地拆解我入腹……不过,不管你们谁能成功,我这只老鼠,却是死定了的。”

江上天看着我,缓缓摇头:“你错了。”

我眉一扬,有些讶异:“哦?”

下一瞬间身子蓦地被搂入某个怀抱,一个温热的声音带着笑,在我耳边低语:“我这只猫,也是想将你这只老鼠,吃下肚去的。”



二十五



所谓的吃,有很多种含义。而无论哪种,都不可能在我们终于走完全程,累得浑身都象要散架时进行。

江上天的屋子是大是小,是豪华是古朴,我再也注意不到,全部的心神,都已被热气腾腾的浴水,柔软舒适的大床吸引了去。

江上天就在我身边我不是不知。可是管他呢,反正我那般诱惑他都无动于衷,此刻两人俱是精疲力尽,我不认为他还能有何异动。   事实证明我的推测略有偏差。

醒来时我正在江上天怀中,阳光自窗棂间照下来,正映上那张沉睡俊朗的面容,而他那只无意中搁在我身上某处的手,正是惊醒我的罪魁祸首。

我轻轻将他的手自我胯间移开,下一秒,那男人却在睡梦中翻了个身,四肢大张,死死地将我压住。是巧合,还是故意?我皱眉端详着他,江上天雕塑般的面容安详宁静,唇边还似带了一丝笑意,实在难清。

我叹了口气。我有办法轻松对付活着的江上天,却实在有些发怵这睡死过去的男人躯体,原因无它,只因我此刻全身肌肉都在酸痛与叫嚣着罢工,若没有必要,根本一动都不想再动。

“老板,醒醒。”

没人理。

“江上天,起来了。”

……

“失火了。”

最后一招都告失败,看来当真是什么声音都传不进这男人的耳朵里去。我心中不悦,突然张嘴,撕咬了一下他的耳垂。

啪地一声,江上天的手象赶苍蝇似的挥过来,盖到我脸上,差点没让我窒息。

这睡相竟不象是猪,是死猪了。

我吐出一口气,认命。闭上双眼,尽力匆略胸口被压的沉闷,继续睡。但愿江上天醒来时,不会发现自已身下压了一具因缺氧而致死的尸体。

似梦非梦的当儿,唇突然被人吻住,初还温柔,随着舌的纠缠深入,越来越咄咄逼人,睡衣的襟带,也被人解去两根,湿润的触感,由颈肩一路往下。

空中的情欲气息渐渐浓重。因为出自这强悍英俊,对我还有几分真心的男人之手,我并不讨厌,却也不想深入。

懒懒地睁开双眼:“江上天,你喜欢奸尸?”   

一刹间,身上这男人所有的动作都顿了一顿。不知过了几秒,或是几分,胸前传来泄忿般的刺痛一咬,痛中又杂了几分快感,耳畔只听江上天恨恨的声音:“浮生,你这样会害死我。”

欲求不满的痛苦,我又不是不曾有过。我哼了一声:“总还比不上你那盆冷水。”

江上天将头埋入我的肩颈,这动作竟有几分孩子气,半晌才闷闷地道:“谁让你当时只想要个泄欲的工具。”

拜托!这种事,你情我愿,各取所需,岂非早已成流行默契。我翻了翻白眼:“这话从一个花花公子的口中说出来,还真是不可思议。”

江上天的面色变得有些恼怒:“反正,你心里只能想着我,做的时候,也只能要我一个。”

废话,我又不喜欢3P,我没好气地道:“那天我也没说要别人。”

“不,你有。”江上天温暖有力的手掌掩上了我的心窝处,“用鞭子抽出来的欲望,只会让你想到调教你的那个人——告诉我,那个硬将你生理扭曲的人是谁?”

他的声音里潜伏着一丝杀气,可是我却再不留意。被人刺中最隐秘的伤口,那滋味绝不好受。往事如快镜头迅速闪过,我再坚强,此刻也不由微微苍白,闭上了眼。

一片沉默。江上天竟也未再追问。是了,他允诺过我,不会逼我,若我不想说,他会自已去查。

从来没有一刻,我象现在这般感激过他。

“浮生,忘了那些过去,我要你,和我重新开始。”

江上天低沉的嗓音在午后的阳光里流动,竟象是,某种誓言。   

这日过后,江上天合着柳五他们,将各处都加强了戒备,我的周围,更是看得密不透风。着实可笑,明明我才是江上天的保镖,谁知反过来,倒要江上天重新派人来保护我。说不感动是假的,只是我心里也越发沉重。

江上天与我非亲非故,凭什么要为我付出这么多,我不会将这看作理所当然,但若说他是看中了我这张容貌,他却直到现在,还未真正碰过我。

一连这几日来,江上天都与我同床而睡,每每还要将我紧拥在怀中,我可以感觉出他迫切的欲望,他的手也时常的不规矩,一有隙就对我施展开他的挑情大法。花花公子的本事自然一流,但我的反应确确实实是被改造过了,根深蒂固一样,就算我也被他挑起欲火,也有些想要,无奈就是不能坚硬,不能自行快乐。其实我倒还罢了,这点不适,还未放在心上,辛苦的人反是江上天。很有几次,我见他忍得难受,低声叫他不要管我,直接对我施暴,江上天偏就是不肯,只肯要我用手帮他解决,再拥我入眠。

这男人,唉,我当真不明白,这算不算是对我的一时迷惑。这迷惑,又不知能持续多久。

几天严阵以待,格雷却反而没有任何动静。他是一个高明的猎手,我早就知道,这分明是用心理战术,来引诱我们心浮气躁,忙中出错了。

输赢有何在乎,至多将我命一条还他,如此而已。想至此处,我也淡然。

石磊和PUDEL也知道了这件事,PUDEL知我无聊,仗着石磊宠爱,时不时会来公司看我,石磊本就和江上天柳五是好友,这下过来的更是频繁,三个男人一空下来就在一起对着日渐增厚的资料指指点点,不知在计划些什么。我,没有去参加。

江上天已有意无意在他们面前表露了对我的占有权,柳五在场时更为明显,非要搂着我,时不时亲一下,调戏一个,这举动象极儿童争抢玩具,我看了只有摇头。柳五是最镇静如常的那个,似乎什么都改变不了他面上的笑容,对我仍是那般关怀体谅,得友能如此,此生何虚。   

两周就此过去。这日,天气有些许阴沉,窗外欲雨未雨,湿意已先弥漫了开来。

我百无聊赖,坐在无人的茶水间里喝咖啡,心情抑郁。

“怎么,戒酒了?”

我回头,柳五走了进来,眼光落在我手中的饮料上。

我笑了一笑:“这时我不想让神经麻醉。咖啡提神,你要不要来一杯?”

“谢了。我不用那个。”柳五在我对面坐了下来,“很闷?”



二十六



“还好,”我漫不经心晃了晃手中的杯,“能天天做米虫,是件幸福的事。”

“你自已想逃,谁也没有法子。”柳五微微一笑,“若论到做事……又有几人能及得上当年吒咤风云的大太子。”

多么久远的名词。记忆的尘沙仿佛被人轻轻拂落一层,现出隐约光影。

我苦笑,倒也并未吃惊。这几人若立意要查,世上又有多少事是秘密。眼见这十数日来各地资料如潮水一般涌入高层办公室,我早有心理预备。

若无其事再饮一口咖啡:“柳五,你当真这样看我?”

柳五凝视了半晌,终于叹了口气:“浮生,当年倒底出了什么事?为何你会变得这样……令人心疼。”   我微微震动,抬眼与他对视,柳五的神色里没有同情,只有关心。

我垂下头去。

“你知道了多少?”

柳五沉吟了一下:“不多。看起来,很多资料,都已被人有意毁去。我只知道你两岁丧父,五岁随母远嫁,十八岁进入家族企业,立下汗马功劳无数,从而被克劳尔家族破格承认,拥有第二继承权。之后,便是二十岁时,格雷正式入主克劳尔家族不久,你叛变失败,从此流落不知所踪。”笑了一笑,“这些都对不对?”   “对。多么枯躁无聊的故事,是不是?”我无奈一笑,“柳五,人算不如天算,我现在只想以浮生的身份活下去,忘了我是甚么家族,太子,好么?”   

柳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再开口时果然换了话题:“你和江,已经在一起了么?”

我一怔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。难道要我告诉他,我和江上天还是半主半仆,已经同床,但行房仍是不畅?这种话,即便对温和如柳五,我也说不出。

柳五将我的反应全都瞧在眼里,淡淡一笑:“那就好。你有人照顾,我也能放心一些。”笑容中竟似有几分苦涩,与平时的亘定如常不太一样。

这种事,没法解释,越描就会越黑。不过我从来都不曾想到,向来温柔、不动声色的柳五,也会有失态的时刻。

“柳五,你跟江上天很熟么?”胡乱问了一个我也不知是什么的问题,只是平常就觉得柳五和江上天的熟稔,超过了老板和职员的关系。

柳五的神情已然恢复平静,笑道:“何止是熟。我、江上天还有石磊都是世交,又是同班同学,当年人还称三剑客的。只不过他们家里都有生意,我家却是行医的,若不是他们两个硬拉我去读管理,我现在只怕正拿着手术刀呢。”

“那你怎么没去帮石磊?”

我纯然好奇,却不想一问之下,柳五面上微微泛出尴尬,言语也有些支吾:“这个……”

“什么?”我恶劣,大是好奇,追问不放。

“我当时正在狂追江上天的表妹,自然要……谁想那女孩很快嫁人了。”柳五说得轻描淡写,却止不住我笑咪咪望着他的神情。

想不到从来镇静不惊的柳五也有这一面,机会难得,我正想出言调侃他几句,却听柳五别在衣襟上的微型通话器响了起来,传来江上天沉稳的声音:“柳五,有人寄了两盒录影带过来,标签上画着一杯酒和一把剑,不知有些什么,你过来一起看看。”

“好,我就来。”柳五关上通话器,笑着转过身,“浮生,我去一下,你要不要——”话音未落,他的笑容已经凝结在面上,几步冲了过来,扶住我,慌乱道:“浮生,你怎么啦?脸色这么难看?”

“那是……他……我……”我一阵头晕,再也说不下去,只隐约知道柳五已将我扶坐在沙发中,又拿了杯水递到我唇边。

“喝点水。”

我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水,情绪算是稳定下来,全身却依然软弱:“那两盘带子……是我,是当年我被……”

虽然我说得语焉不详,柳五稍一想,已经明白,声音里陡增怒意:“是你被虐待的镜头?”

我闭上眼,无力地点了点头:“酒和剑……是标记……”

以为已能忘却,原来,那些痛苦和屈辱还沉积在心底,从不曾离去。   

“我这就去告诉江。你在这里不要动。”柳五的语声前所未有的冷峻。

我仓促伸手,拉住他的衣角,眼中不自觉地满是求恳:“别看……那是我的噩梦……一辈子的……”   下一刻,我的身子已被紧紧搂住,温暖的胸膛,平稳的心跳,传递给我最有力的安慰,一张唇柔柔地落到我的眉梢,眼角,面颊,最后停在我的唇上……柳五没有说话,只选了这种最直接的方式,给我承诺,让我安心。   呯地一声,门被突然推开,一个人闯了进来:“柳五,我到处找你——”

语声突然中止。

紧接着,是隐隐怒意的声音:“你们,这是在做什么?”

竟然是这数日来常在此地出没不定的石磊。

我稍稍有些放心。虽然问心无愧,但若来者是江上天,看见这一幕,只怕话都不用说,我便会直接被丢下楼去。

柳五神态安静,语气平和,丝毫没有被人发现抓住的害怕:“我们在做什么,正如你所见。”

“他是江的人。”石磊瞪着柳五,眼里闪动着怒气,“你明知道,江是真的喜欢他。”

“我也喜欢他。”柳五断然道。

我当然知道柳五所说的喜欢是何意,可是石磊并不知道,此刻听来,更是象极暧味。

石磊本就不擅言辞,被柳五正色一回,已说不出话来,眼光突然又转向我,充满厌恶和鄙视:“你以前就靠这套做成家族生意的吧,妖怪,要找男人出去找,别让我再看见你离间我们兄弟感情!”



二十七



一语既出,四座皆惊。

我的心微微收紧。

以前不是没有人骂过我,激烈恶毒程度,或还有过之,但那些,我都可以不去理会。他们是谁?只不过一群不相干的陌生人,他们既不知我,被他们骂骂,我自一笑,有何要紧。

石磊不是。虽然我和他并无深交,但出于江上天和柳五的关系,我早在不知不觉中,也将他视作伙伴的一份子。他,是江和柳五重视的好友,是PUDEL的情人,是一个,值得我尊重意见的硬朗男人。

受得了世人千百句诅咒中伤,未必能受得了这一抹轻视眼神。何况,这般苛责,已超过轻视远甚。

我的脸色必定有变,不然柳五搂在我腰间的手不会更紧,耳畔只听他沉声道:“这件事跟浮生没有关系,你有什么话要说,都冲着我来好了。要是瞧我也不顺眼,我随时都可以辞职。”

寻常的一句话,从素日温和的柳五口中说出,已是决绝无比。

石磊面色大变,眼中阴郁愤怒,似要喷出火焰来:“你……你竟然肯为了他辞职?我们十来年的交情,在你心里,难道还比不上这才认识的小子?”

柳五正要答话,我拍了拍他的手臂,示意他别开口,一切让我自已来。   

上帝说,有人打了你的右脸,你要将左脸再送上去。

可惜我并不是善男信女。

冷冷一瞥石磊:“即便我是祸国殃民的杨太真,也轮不到你来做清君侧的大将军。你那点心事,我要是说出来,反而是帮了你。就让你闷到死,这滋味也算是不错了罢。”

江湖走过,情场历过,若论人心,还有多少人能比我知的更多。如果说以前是我还从未留意到,那么方才,便在石磊冲口而出的那几句话里,我看得分明。

江和柳一般样是他的朋友,如若当真同时喜欢上我,石磊为何想也不想,便坚决要柳五退出?我不信石磊是那种趋炎附势、急于讨好位高者之辈,那么,剩下的解释已经没几个。

而我,相信最后一个。   

石磊脸色铁青,早已失去喜怒不形于色的风度,冷笑:“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已吧,没有我们的保护,你只怕走出这大楼一步都难,光嘴硬有什么用!”

——是。

原本便寄人篱下,我又有何资格论人长短,挑剔心事。枉我还自负聪明,怎地便恃宠而骄,忘了这一桩头等大事。

我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勉强露出一丝笑容:“对不起,我有些头昏,失陪一步。”

不再多说,转身离开,身后传来柳五的呼唤,大概见我笑得异样,想追出来,却被石磊拦住,隐约听见几句对话:

“别拦着我……我去找他回来……”

“你放心……他不敢走远的……他是江的人,你不会是当真喜欢他吧……以前你说过你只喜欢女孩的,为什么……”

“那也用不着你来管……”

“……”   

出了空旷的办公区,转过走廊,身后的语声越来越低,渐至及几不可闻。

石磊暗恋柳五,毫无疑问。

只是这一切已都和我没有关系。虽然我的生理已经不太象个男人,心却未变,骨子里终究有份骄傲,终究,不屑于依赖别的男人庇护。  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,这回,我不再逃避。  

在接待小姐和十数个江氏员工的注视下,我自若穿过一楼大厅,走出大门,知道这一举动,必定正通过头顶的监控器传向安全中心,再出现在江他们的屏幕上。

微笑回头,在走出门外的一刹那,我无声地对摄像器作了个再见的唇形。

再见。

诸位。永不再见。   

门外乌云四合,细雨较方才更加浓密,离了空调的温暖,寒意骤然侵上身来。人世多风雨,前途自珍重。站在空阔的楼前,我无意识地念出这两句话,有些想笑。

菲儿,纵你用尽了一切方法,想要我离开,逃脱那恶魔般的生活,怎奈何天意弄人,到了这刻,我仍是沉不住气,为了一点愚蠢的气节,自动再送上门去。

不过,这次,我不再容让。就算明知还是要败给他,就算生机只有一线,我仍会,放手一搏。

菲儿,我的天使,请你在云层上,好好看着我。



一辆银色的平治无声无息、水波不惊地驶了过来,停在我身前,车门打开。

“洛爵少爷,主人正在等你。”

我点点头,收起微笑,和无害的面具,换上旧日那张冷漠威严。

关上车门的瞬间,我听见一声撕裂般的大喊:“浮生,回来!”声音中,竟似含痛苦绝望无限。

眼角余光掠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已冲出大门,在雨里直扑了过来,来势如箭,同一时间,车却已启动,稳稳开了出去。

我合上眼,默默在心中道:

“江上天,有你这一声喊,我今生可无憾。谢谢你。愿你平安。”



—第一部完—



怎见浮生不若梦 第二部







雨越来越大,最后便如瓢沷般倾泻下来,风借机肆虐,将树木摧折成东歪西倒。明明是深秋的季节,寒意凛冽却象已到冬天。

汽车似茫茫天地中的一叶孤舟,冲破水帘向前疾驰。

没有人说话,甚至没有人多看我一眼,气氛有如漫不经心,但我知道,在他们的西服口袋中,至少有四枝枪的枪口正对准了我。

这才是行家风范。三年前守卫若有这般森严,我未必便能逃得出。



对坐在我右侧、为首模样的棕发男子点了点头,我简单问道:“有烟么?”

这男子似没料到我这阶下囚会主动开口,微微一愣,随即象是想到我的身份,勉强从怀里掏出包烟,弹出一支,神情间却全是警觉。

我接过烟,淡淡一笑:“别紧张,我若想逃,方才就不会跟你们上车。”

棕发男子并未因我的话而放松,态度尚算有礼,声音却很冷淡:“少爷肯合作那是最好,我们接到指令,不许伤害少爷的性命,但必要时,断手断足也无所谓。”

对这隐含煞气的威胁我不置可否,自顾伸手到内衣袋掏打火机:“阁下面生得很,怎么称呼?”

下一刻,伸进衣内的手腕被铁钳般扼住,棕发男子冷冷地看着我,另一手已叮地一声,将吐出银蓝火焰的打火机递到我面前:“少爷想找熟人?只怕要让你失望了,凡和三年前少爷逃脱有关的人,都已被按家规处置……我是后来的,三号,这里有火。”

我默默地燃着了烟,不再多话。真正想要知道的,都已清楚——我本就只想知他们是受雇的佣军,还是格雷的手下,棕发男子一句家规处置,答案已是昭然若揭。

当然不是普通世家的家规,若我猜得不错,十有九成与黑手党这三个字脱不了关系。

意大利是黑手党的天下,多少年开枝散叶下来早已根深蒂固,象克劳尔这种古老家族会和它有关系也不算稀奇,但我没想到这关系竟会如此之深。

以前只当格雷和黑手党的某个支派有些渊源,今日方知他也是成员之一。

我的胜算,眼见又少一分。

苦涩一笑,形势比人强,或许我更该考虑格雷想要什么,乖乖献俘才对。



大雨如注。沉思中未曾留意方向,汽车不知何时已偏离大道,驶入荒野。暮色中,一幢灰褐高大的建筑突地闯入眼帘,说不出地阴森,直如欲择人而噬的野兽。 

果然是杀人越货的好地方,只是我不过一失势叛徒,又何需如此大费周章。



被引入一道又一道折廊,最后在一扇黑色门前停下。我站住,微微犹豫了一下。

决定面对恶梦,和当真面对恶梦,这两者之间,还是有些不同。我不是英雄,虽然早有心理准备,想到要重见他时,还是会——害怕。



“亲爱的哥哥,你还在等什么?”

优美的语声从门内传来,字正腔圆的中文,清脆,熟悉,如丝缎在空气中滑过,动人处尤胜当年几分。

三年的时光究竟没有白过,再听他的声音时,我已无往日般的惊悸激愤,反倒定下心来,推开门,跨了进去。

屋内没开灯,光线有些黯淡,家具的阴影深深浅浅,一时难以分清,却没有看见如期中的那道人影。

又在玩什么花样?

我正暗自警惕,脑后突然一道劲风袭来,我本能地侧头一让,堪堪让开,还未及转身,肩已被人狠狠箍住,再不思索,我双手自然而然地搭住来人手腕,以肩为支点,练到纯熟已极的国术陡然展开,眼看就要将那人重重地甩落在地——

耳畔有人轻笑一声:“哥哥,这招还是当初我教给你的吧,拿来对付我,怎么成呢?”

我心中一凛,却已是反应不及,双手被如铁般的力量反制住,膝盖遭人一踢一撞,疼痛钻心外,更不由自主跌落在地,一只冰冷的手掌迅速抬起我的脸,绿宝石般鲜亮的眸子居高临下望入我的眼中,语声虽带笑,神色却酷寒无比:“罗觉哥哥,我们终于又见面了。”



三年的岁月,能够改变多少事物?我的容貌,应已在风雪里增多沧桑,而他,却更为高贵俊美,强健茁壮。

唯一没变的,可能便是他那与众不同的恶劣嗜好。

格雷.克劳尔,这个与我十多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、异父异母的弟弟,为何世人都未发觉,他实是一个隐匿的性虐待狂,一个有着优雅外表的疯子?



坐在屋内一张宽大的椅中,我的双腕被牢牢缚住,高悬拉直在头顶,一道铁链自腰间横过,将身躯密密固定在椅背上,动弹不得。

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开端。我努力镇定心神,向前望去。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在我对面三步处,笑容虽美,却令人不寒而粟。

“格雷,我并不是为做你奴隶而来。”我只能尽力冷静,“你能不能先放开我?有件事,我想用正常的方式跟你谈。”

“这样说就可以。我甚至没有堵住你的嘴,没有剥光你的衣服,再叫十几个男人来做你——对于背叛者本应该这样,不是吗?”

格雷从绘壁的阴影里慢慢走了出来,窗外柔和的光线微微映衬出他的侧脸,线条优美分明,神情象一个王子般高傲冷漠,却又夹杂着某种天真似的无邪,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揉合在一起,为他的面容带来一种克劳尔家族独有的,魔魅般的吸引力。

三年前的格雷已经是倾倒众生的美少年,三年后的他只有更出色。我静静地从近处审视他。他的个子也长高了些,或许还超过了我。

格雷同样也在打量着我,眼神是不可测的幽深:“东方的水土,看来很适合你啊,哥哥。你竟然比以前更迷人……或者,是受到男人滋润的结果?比如说,那个江上天,你教会他怎样满足你了?”

我厌恶地皱起眉头:“不必提醒我你曾对我做过什么。也不要叫我哥哥,我配不上。”

“那就用做的?这三年来,我可是很想念,很想念罗觉哥哥你呢……”格雷听若未闻,拎起我的衣领,嘶地一声,从上到下扯成两半,再俯下头,炙热的呼吸已到了我的颈中,动作看似急色,不能错认的,却是那双冰绿眼眸中,几近满而溢的冷酷。







看似亲蜜如情人的拥抱,背后却是无可错认的恨意。

毋须更多的提示,格雷全身散出的阴冷气息似要将我冻结,撕碎,再拖下地狱,激烈处,竟较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。  

谁说时间能冲淡一切?至少有些事就不能。我眼前这男子便是最好的明证。



“家族的权力,我已全交了出去,我们都要的菲儿……也已经死了,”我垂下眼眸,不想让其中的波动外泄,“无论是谁的错,都已落幕……现在的我,再也不可能和你争任何事物,求你放手。”

“求我?”我的头发被人猛地揪向后,颈项脆弱地暴露在空气中,瞬间的痛苦让我几乎呻吟出声,耳边传来的是格雷一个字一个字的语声,轻柔得令人发瘆,“当年,菲儿被你迷住,我警告你时,你为什么不肯求我?我不准你跟菲儿见面,你为什么又不肯认输,非要不自量力,动用手中的权力想推倒我?”

“菲儿不是你的……”头极度后仰,令我的呼吸也有些困难,挣扎着迸出几个字,还没说完便被一阵更锐的疼痛打断。

头发必定有几绺扯落下来,颈间肌肤真切地感觉到利齿噬入的痛楚,格雷不怒反笑:“你还是学不乖,到现在还这么说,菲儿自然是我的,当我看中她那一刻起……倒是你,我亲爱的哥哥,你明明知道,我最痛恨别人的背叛,却还敢跟我抢。”



倒底是谁跟谁抢?

我紧紧地闭上了眼,不愿再看见这个阳差阳错,毁去我一生的男人。

如果我有错,就错在不该爱上那个邂逅的温婉女子,不该将她带回家,引起格雷的兴趣,更——要命的是,当克劳尔家两公子抢女人的新闻炒得惊天动地,养父派去调查的手下,却带回令所有人瞠目的消息:菲儿,竟是格雷同父异母、流落在外的、亲生妹妹。

养父一生风流成性,在外的私生子不知几何,因都不准进门,家族内外自是谁也没有在意,哪料到三流肥皂剧的情节竟有一天也会变成现实。

戏演至此,结局只能有一个,没有血缘关系的我,抱得美人归。

是老天有意,要帮我赢格雷。然而谁都没有想到,真相的那一刻,却是我噩梦的开始。

——我从不知道,格雷对于得失会如此偏执。

他以菲儿为挟,逼我俯首受他折磨。开头我并不知道他要拿我怎样,以为只要忍他一忍,等他的少爷脾气过掉后,一切自会云开月明。

当我惊觉这不再是个玩笑时,什么都已来不及。

人类真是很脆弱的生物,蓝夜的小玉曾猜出我的扭曲,只是她猜对了结局却猜错了过程。她太低估了欧洲心理专家的实力。

真的不要太多,只要按部就班,轻轻一击,人心便可崩溃。至于肉体,那反是未节旁枝。



格雷的唇柔柔地掠过我的眉梢,停留在我闭起的眼上,似咬非咬。其实他就算当真咬下去我也不会觉得出奇。三年前,我几度以为我就要被他活生生地吃下去,能完好留到今日,连我自已也觉是奇迹。

“罗觉,小时候你一直对我很好,百依百顺,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,”沉寂的空气中,格雷悠悠的语声从上方传来,平静有如怀旧,“为什么长大了,你反倒不服从我的命令,处处跟我作对?难道贱民真的是贱民,永远也学不会什么叫安份?”

颈部的疼痛让我无法再说话,就算可以开口,我也不会反驳。天地都是他的,而我早就学会不在别人的地盘上寻求公道。

艰难地挤出一句话:“格雷,你倒底想要拿我怎样?”

沉默片刻。

一声冷冰冰,公式化的回答:“看来时间是隔得太久,你已经忘了什么叫做主人,我不介意再给你一遍提示。”

格雷尖利的牙齿啮住了我胸膛上一侧突起,以此昭告游戏正式开始。



没有再咬伤我,但格雷的每一次抚触,都伴着一丝激痛,渐渐遍及全身。我知道我的衣衫已裂成碎片,皮肤上也已布满唇齿与手指肆虐的瘀痕,可更该死的,体内的情欲竟在慢慢地苏醒蔓延。如同火星,就要开始燎原之势。

格雷,这个面目俊美内心变态的男人,纵我再怎样不情愿,也不得不承认,他对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,每一种细微反应,都比我自已来得更熟悉。

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。下体被人恶意玩弄的滋味并不好受,而这还只是个开头。

猎物的表现令格雷满意地轻笑,修长的手指已进入我体内,随意在那一点上按压,再观看我挣扎如热锅上的鱼。

我只能默默承受着被挑起情欲却无法抒解的痛苦,欲望如狂潮在体内一遍遍奔腾,我的理智,被噬咬得还只剩下最后一丝,几欲断去。

我不要它断。

人和兽的分别就在这里。

我知道性的力量有多强大,可我不甘心认输。我不是别人的玩物,我不必如别人的意,以前种种,为了菲儿,为了一个诺言,我不得不承担,可现在,我的心已自由。自由到可以反抗。



格雷似乎也发现了我的改变。他的双眼一直冷静地注视着我的表情。随着我的不妥协,那双碧绿的双眸里渐盈怒气,手下的花样也更多翻新……我虽然无法真正释放,但有好几次,我差点都要在大脑的一片空白中昏过去。

“格雷,你为什么总不肯放过我……”我的唇间,忍耐不住地逸出呻吟,喘息着,叫出格雷的名字,想责问他,声音一出口却变得无力,反蒙上了一层煽情。

格雷眸中的绿色骤然变深,吐出的话语却依然残酷如冰:“看来你这三年碰到了不少好老师啊,贱货女人生的种果然也都是些贱货,只配拿来当奴隶……”

身体的火热和心头的冰寒,同时翻涌升腾,强烈的冲突刺激得我紧紧地蜷起身体,好想有个地方能藏身……

最后一丝自我,仍在夹缝里挣扎不肯死去。它在计数。

“二十,十九,十八……”

数到五的时候,格雷正试图撬开我的下巴,我紧闭着,怎么也不肯张开,这时,门被匆促地敲了数十下。

“什么事?不是说除非大事不要来喊我么?”

格雷的声音明显不悦。

“是……是大事……纽约来的电话……我们的股票,正在莫名地狂崩中……”

被压在格雷身下的我,微微地在暗影里露出一丝笑意。

坐下来谈判罢,格雷。

这个世界,制衡为要。商界之多端,谁也未可一手遮天。







格雷疑心地看了我一眼,快步走去书房另一侧的电脑前。我不动声色瞧着他十指如飞,流水般地在键盘上起落,如若不是敌人,倒真想为他的沉着喝一声采。

一分钟、两分钟……

“是你?!”格雷霍然转身向我,一双绿眸写满怒意、杀机和不信。

果真噬血如豹。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:“五分钟。格雷,你进步了。”

上一次称赞他还是在十年之前,我们偶尔联手为克劳尔家族并肩作战,格雷对于商业的敏锐让人印象深刻,我脱口夸了一句,却惹得少年面露怒色拂袖而去。自那以后,我便自知身份卑微,再也没对格雷说过任何类似的话。

格雷明显一怔,面色有些古怪,却并未如我预料中那般发火:“除了你,没人熟知我们的核心……但你不可能调动到资金。”

早在三年前,格雷便以克劳尔家主的身份冻结了我名下的全部产业,没有钱,给我的逃亡生涯添了很多麻烦,可一弊必有一利,至少它成功地松懈了所有人的防范心。

我当然不会笨到将自已的底牌揭开,淡淡一笑:“解开我,格雷,我说过要正式和你谈谈。记住,现在是你在求我。”

如果还有一线的生机,格雷必不会任由我命令。可是他现在没有别的选择。他已经看出来了。股市的一时崩溃虽然严重,却还不至于消灭克劳尔家族,真正危险的,是一股神秘势力的介入,如深水下的大鱼,正在悄悄地吞吃着克劳尔大大小小的各路股权。

若真能实现,加上我手上拥有的那份,要颠覆克劳尔家族,也只在指掌间。



格雷大概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惨败,一张脸被怒气涨得通红,整个神情如欲择人而噬的野兽,凶狠地瞪着我。  

我也看着他,却是悠然地等待。

克劳尔的家主毕竟不是意气用事之辈。只不过僵持了数分钟,始作俑的那双手便为我解开铁链,放下束缚。

我暗暗松了口气。幸好我身上的衣物都已碎成褴褛,格雷又正在怒火中,否则,他定会发现,什么叫做汗透重衣。

“不要太嚣张,罗觉,别忘了,你的命还在我手上。”

格雷的声音布满前所未有的冷狠,盯着我的眼光更是噬血无比,我装作不觉,心中却知道他现在定是恨不能扑上来将我撕碎。

若无其事地答他:“我在三年前就已安排好今天。我死了,对局势并无影响,白白便宜了他人;我不死,尚还有谈判可能。你可以自已选择。”

其实这道理格雷又何尝不知,若不是他一眼看穿所有利害关系,又焉得容我放肆。



格雷的眸子凝结成两汪阴冷的潭水,忍住怒意:“好,你说,你要什么?”

“我?”我抬头瞧了格雷一眼,那被我逼到进退两难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,虽竭力维持镇定,眉宇间仍不自主流露出三分恼怒,好似还夹了一份隐约的焦躁。

是见到手的猎物又要飞走了,心情不好罢?我讥讽地一笑,你现在急了么?我可不急。

懒懒地靠在椅中:“我要一套衣服,一间带热水的上好客房,一份法国大餐,对了,还要一个强壮听话的男人……在正式和你谈判前,就先这些吧。”

格雷眼光闪出阴鸷:“男人?”

“当然。”我反而奇道,“我的身体,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么?要是不找个男人替我去火,我岂非还要难受上好几天?”

“我这里不是色情夜总会,”格雷的声音如从齿缝里迸出来,阴沉无比,“不许你弄脏我的地方。”

我扬眉,傲然一笑:“我从没当你这里是夜总会,你住的地方,只有比夜总会更脏。另外,你搞清楚,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,否则,就不要拒绝我的要求。”

格雷目光闪动,我立时知他所想,冷冷一笑:“我承认我抵受不过痛苦,你的严刑拷打对我一定有用。但提醒你注意时间,你可来得及在股市崩溃前逼出我的口供?”



房间很大,浴缸也是。我愉悦地在柴可夫斯基弦乐小夜曲中泡了个澡,舒服到不想起来。

外面桌上有银烛台,烛光下无论酒或菜都份外诱人。我不用怀疑这些食物是否精美,对于格雷的口味,即使是伯爵也无法挑剔。

看上去我象是占了绝对上风。

氤氲气雾中,我的唇角挑起一丝笑意,却不是为了胜利。



有人在外敲门。声音不疾不慢,沉稳有力,显示出良好的风度。

我的另一份大餐来了。随意披上浴巾,走向房门,对侧的镜面中映出一道慵懒魅惑的身影。这般面目,没有做男公关而做保安,我自已也为自已可惜。

拉开门,却微微一怔。

知道格雷必会派份量级人物出马,却没料到会是他。

三号。

这负责追拿我的男子,想不到又会被派来做我泄欲的工具。老天还真是搞笑。







牛腰肉很嫩,牡蛎鲜美多汁,Highland Park醇厚而完美。一个极品之夜。

何况我的桌伴如此具有沉默之美德。

慢条斯理地用完餐,放下刀叉,我取过雪白的餐巾拭嘴,打量着坐在对侧的三号。

面容端正,皮肤虽嫌粗糙了些,肌肉却很结实,肩背宽阔,双腿匀称修长,加上敏锐的反应和精练的眼神,如果说男人也有品级之分,这个该可划到中上。

他的神情也很镇静,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心中所想。

我微微一笑:“不来杯酒么?你什么都没吃。”

“不了。谢谢。”三号的回答极其简洁。

“不用谢,我是怕等会你体力透支。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吗?”

三号沉默更久,终于缓缓点头。烛光下看得分明,他面色虽未变,额角的青筋却急遽地跳了两跳。

我不由失笑:“你不要太紧张……你在怕我,还是怕房内的监视器?或者格雷?他在你临来前,向你交待过什么?不许和我多说话,也是其中之一罢?”

三号目光一闪,似是有些惊异,却还是没有开口。

看来我是猜对了。

“真是无趣……幸好有些事,不用说话,也可以照做。”我叹息着站起身来,游戏规则既已都知,那我也不必再浪费时间,“顺便问一句,你之前有和男人做过吗?”  

“没有。”答得如此僵硬厌恶。

答案在我预料之中。我早知格雷不会顺当让我如意。不过这有什么要紧。

“没关系。”我淡淡转过身,走入卧室,“进来吧,只要你听话就行。”



窗外的雨还没有息,沥沥敲在砖石上,隐隐有沧桑的味道。我将主灯熄去,只留一排壁灯,转回头,三号已立在房门口,衬出利落黑色剪影。

“你知道,世上最难以忍受的是什么吗?”我寻了根白色丝带,将长发紧紧地在脑后束起,“最难忍受的,不是痛苦,而是空茫。”

三号仍站在原地,什么话也不说,我也不理他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曾经我被人蒙上眼睛,塞住耳朵,身上缠满最细腻的蚕丝,最后,包入一只特制的气囊里,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?没有感觉。”

我咬住丝带的一端,在发尾系结,语声因而有些许模糊:“没有视觉,没有听觉,没有嗅觉,味觉和触觉,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片空白,这种空白,几乎要将人逼得发疯……不,我说错了,事实上,这种方法确实能让人迅速崩溃,而且永远无法恢复。”

长发总算被打理成一整束,我满意地将它拉到胸前,开始解浴衣衣带,门口的男人不知何时已进来,冷冷地抱着双臂,倚在墙上注视着我,我投以一笑,继续道:“连昏过去都不能,因为早已被人注射了提神剂。到了最后,脑中只剩下一根细线,我能清楚地听到它越拉越紧,濒临崩断……就在这时我被放了出来,迎接我的,是一顿鞭打……你没法想象到我有多欢迎那种痛苦。因为痛,所以知道自已存在,知道自已还活着,没有发疯。”

甩去白色长衣,我大半个身子已赤裸在空气中,空调虽然开着,我还是微微起了战粟,灯光下,晶莹的肌肤上爆满一粒粒玉色细疹,我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,意识在这雨夜中似也有些恍惚,仿佛回到了那段不愿忆起,却注定终生被烙印的过去:“痛和性爱……每次被从气囊中放出来之后,便是一次鞭打,或是一双有力的手,不断挑逗我,却始终不给我满足……直到我被他强暴。空茫之后的痛,痛之后的满足,医学上所谓建立在条件反射基础上的意识控制……我的身子就此彻底被改变。”

被格雷挑起而未能平熄的欲望自深处全面崩散,我的眼波已朦朦胧胧,面上和身上都烫得怕人,我需要,极需要释放。

颤抖着自床边抓出一样事物,走近墙边的男人,为什么他好象有些发呆……甩了甩头,管这些作甚,现在他必须听命于我。

来到三号面前,我迷迷蒙蒙,隔了层水雾般地微笑,按住他的肩臂,将手中之物递给他:“告诉你这些,只是为了让你在下手时更痛快一些,好充分满足我的需要……好了,来吧。”

我伏卧在大床上等待。背后却迟迟没有动静,三号的语声似有些吃惊:“你……你要我用鞭子打你?”

“是啊,快一些……”我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身子,这白痴,不是都跟他解释得很清楚了么?

“你不是要我做那个?”三号的声音充满古怪。

我几乎有些暴怒了:“比起被男人强暴,我宁可选用鞭子!怎么,你是不是害怕,下不了手?下不了手就换人!找个象男人的家伙来!”

我的手伸到床头去拉叫人铃,就在这时,第一道鞭影挟着风声狠狠地抽落,我浑身都震了一震,久违的,混合着痛苦与极致期盼的快感如触电般传过全身,如浪涛般裹住每根神经和细胞,第二道,第三道……我不由自主地发出颤抖破碎的呻吟,开初还心存控制之念,到得几十鞭后,我彻底放开了顾忌,脑中再也不想别的,只知尽情地喘息曼吟,手也下意识地伸到早已坚硬的分身处,依着本能大力揉弄,几近灭顶的疯狂快感快要将我沉溺。

落在身上的鞭印一道比一道更重,三号的呼吸似也开始粗重,窗外疾风骤雨,屋内的风雨只有比屋外更狂更猛,不知何时,一只火热的手掌已退去我的内裤,直接握在我揉弄分身的手上,忽深忽浅地逗弄,我本已即将爆发,被这一逼,体内滚滚的浪潮再也无可阻挡,全身一颤,猛地呻吟一声,欲望之液全数喷泻了出来。

脑中因巅峰的快感而呈现停顿,昏沉中,只觉有双手轻轻分开我的臀部,伸指在那处入口试探,动作虽柔和却坚定,不顾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挣扎,硬是塞了进去。

我的每块肌肉都处在极乐后的放松之中,连声音都有些嘶哑,本想斥令他住手,张开嘴,一时却只能发出几个喑哑的音节,正心中大急,无计可施之际,天花板上突然传来格雷低沉冷厉的语声,字字清晰:“三号,回来。”

身下的那只手一顿,最终还是服从命令,抽了出来,接着脚步数声,便要离开。

我终于能说出话来,虽然沙哑,倒也还听得懂:“等等……三号,走之前帮我将灯关掉,有光我睡不好。”

略一沉静,接着四壁的灯果然一盏接一盏地灭了,连同所有曾发生和不曾发生的事,一切都笼罩在了深浓的黑暗中。

房门口传来一瞬的光亮,三号的身影闪出门外,房门再度合拢,将整间屋子还回黑暗。



我微微动了动手臂,肩背处立即传来火烙般的牵痛,我的心却放了下来,行家出手倒底与众不同,三号果然是好手,虽打得我血痕交错,疼痛不止,却没有一处真正伤到我筋骨。

我闭着眼,算是小憇,意识却集中到全身的肌肉上。

我要尽快地恢复行动力。留给我的时间,只怕不多。







柔软的床褥散着阳光的芬芳,为我打理客房的服务生必定很细心。

黑暗中,我静静地躺着,等待着体力的恢复。背上的伤痕不时传来刺痛,提醒我刚才曾经历过怎样的激狂。

凡发生过的,必留下印记。我的人生,自格雷将我软禁之日起,就再也不能回到原位。

菲儿是死在病床上的。她得了骨癌,发现时已是晚期,我得知消息后,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。雪白的床褥上,她的美丽并未因病痛而消失,苍白着一双手,拉住我,泪光微闪,含笑要我代她活下去。

会这样说,分明是格雷已将对我所做的一切告诉了她,十有九还让她看了那些不堪入目的带子,可她再见到我时,神情依旧恬静,投向我的眼光中,依旧充满了爱,和信心。

她是真正的天使,给深渊中的我送来最后一线光明。因为她,我没有彻底迷失成欲望的奴隶。

菲儿下葬的那日,我趁乱逃了出来,防范出乎意料地松,或许是所有的守卫都认为我已丧失行为力,连格雷也不例外。

动用最后一点人脉,我离开了意大利。没有想要回去报复谁,无论是格雷,还是出卖我的经理,过往的岁月都被我斩断在大洋那端,自此后,我只想如答应菲儿的那样,好好地,平静地生活下去。

谁能料,竟有一天,我还要回来面对这一切。



算算时间,也该差不多了,凌晨三四点时分,就算没有睡熟的人,反应也必比平时差些,何况经方才鞭打那幕,只怕没人会想到我还能起床。

束紧衣物,悄悄地穿上鞋,我摸到了房门口。黑暗中行动固然不便,却有效地瞒过了监视器,这是三号的疏忽了。

三号显然有些心乱了,否则以他这种行家,不会犯这种错。事实上,我的运气实在不错。

拉开房门前的最后一件事,是将点燃的打火机丢在房中的地毯上,望着蓝色火苗迅速在地面上窜起,我微微一笑,闪身出门。



来时便已发现,我的卧室就在格雷的左近。虽不明白格雷是何用意,或他只是想方便随时虐我,却不料正为我提供可乘之机。

逃亡的经验对我而言已经有过几次,知道越是危急,越需要冷静。走廊两侧,守卫的身影隐约可见,幸好,我房间的灯都已熄灭,面前这一段路都笼罩在浓浓的黑暗中。

敌在明,我在暗。这便是我要三号关灯的又一个好处。

稍走几步,我紧贴在墙角饰壁里,屏住呼吸,注视着咫尺外的动静。

我的房间内,火灾警报的尖利鸣声突然响起,凄厉划过静夜。

两个黑衣人自走廊的尽头急速奔出,一眼看到大开着的房门,面色剧变,扑了进去。

紧邻的门打开,格雷头发微乱,俊脸紧沉,素来讲求风度的身形竟似有一丝仓促,毫不犹豫冲入我的房间。

楼梯口传来纷沓的大群人的脚步声。

就是现在。

我轻巧向前一窜,闪进了格雷的房门。

站定,这才发觉一颗心怦怦地激跳,似要冲出体外。今天,果然是我的幸运日。



门外的声响越来越杂乱,一些冲往楼下,一些搭电梯向上,另一些似是在院中发动了汽车,轰隆隆地好不热闹。这些想必都是去追击我的,却没一个想到进格雷的房间来看一看。

怪只怪格雷的洁癖太重,做下人的自然是能避则避。驭下太严,也有它的坏处。

我第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手提电脑。

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三分钟,也许是半小时。

半掩的房门微微一动,格雷神情似有些烦躁,边扯着颈间的领结,边跨了进来。

总算等到了。我无声松了口气,从房门后转出,一柄银光闪亮的左轮在三步外对准他:“格雷,别动,我真的会开枪。”

格雷的反应大出乎我意料。并非一般人该有的僵硬或警戒,而是猛地转过身,直直地看向我,声音里似有一丝微颤:“你……没走?”

我不得不扬了扬左轮,提示他身为阶下囚的现实:“我会走,不过不是现在。这之前,先借你的电脑一用。”

格雷恢复了镇定,一瞥我手中枪,淡淡道:“原来你还没忘记我会在枕下藏枪的习惯。”

“那是我的运气,也是你的不幸,”我反手推上门,冷冷道,“快些,不要逼我杀你。”

或许是我的杀意确实凛厉分明,格雷看了我一眼,不再说话,顺从地走到电脑前,输入密码,接通网络。

“很好,现在,我说,你做。只要有一处不对,我就开枪。”格雷意外的服从令我有些忐忑,面上却不敢稍露,“听清楚了,凌庄A股……”

格雷的手指噼啪敲击着键盘,越敲面色越惊讶:“你……你被冻结的产业什么时候恢复了?”

“昨天。”我一边要留意屏幕上的字是否敲错,一边还要分出七分精神来提防格雷的异动,实在辛苦,“你是用家族名义冻结我产业的,可惜你大概忘了一条,若族中有三个长老以上联名签印拒绝,这份命令就会无效。”

“三个长老?”格雷想了一想,终于明白,面色也跟着阴沉下来,“你怎么会有他们的签名?”

我耸了耸肩:“他们不是欠我人情,就是有把柄落在我手,怎敢不签。”

“那你为何……”

“为何不早点回来抢这份家产是么?”我猜到他要说什么,不由冷冷一笑,“格雷,你已将我逼得生不如死,真以为我还会想回来么?只要有一丝可能,我都不会想再遇见你。既已说到这里,我不妨都告诉你,昨天的股市操控,全是我一手所为。”

格雷眯起眼,阴鸷地看着我:“不可能。就算你名下股权都已解冻,就算你已安排好代理,可你的资金还是不足——”突然愣了一愣,呆在当场,说不出话来。

报复的滋味实在不错。我笑得有一些愉悦:“想通了是么?不错,我哪有那么多资金可用,一日的争夺,已是快耗尽家底……强弩之末而已,最多只能维持到今天上午,午时必会全线撤出……可惜,这把梭哈,你没敢跟。”

“那你现在想怎样?”

格雷沉默半晌,居然未曾发怒。

这样的格雷,怎么看,怎么令人心寒。

我再错不起第二次。







夜风从青石屋顶上呼啸而过,更衬出屋内的死寂。

格雷无声地和我对视,灯光下,他粟色的头发如丝一般浓密,脸部轮廓峻岸分明,衬上深邃的碧眸,挺拔的身形,贵族特有的风度淋漓尽致,怎样看都是一个完美无缺、不可多得的好男子。

正是这好男子,将我的身心一一蹂躏过去,将我的尊严踩成碎片,将我原本只手可及的幸福,永远地打落成灰。

“我现在想怎样?”面对格雷的凝视,我蓦地笑了起来,笑容无意中带了几分凄凉,这个冬夜之清冷,宛如我的人生,永不可复原,“我又能怎样?我是很想杀你,想到铭心刻骨,撕心裂肺,可是杀了你,一切就都会重头开始么?”

格雷眉也不动,看着我:“你怕杀人?”

我摇了摇头,恢复镇静:“你我共事过,我的手段狠不狠,你该知道。我没有杀过人,不是因为我不敢,而是因为不必。”

“包括我?”

“不包括你。”我定定地看着格雷,柔声道,“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个人是我想亲手去杀,那个人就是你。”

格雷丝毫不见惧意,嘴角反倒挑起一丝嘲讽:“那你为何还不动手,是不会用枪?”

扬了扬眉,我以实际行动回答他的挑衅。

呯地一声闷响,硝烟袅袅,从我手中的枪口飘散开去。格雷左手捂住右肩,紧退了两步,触目的红色自他指间蜿蜓而下,却居然还笑得出来:“你……打偏了……”

他很希望我杀他么?为什么?我绝不会相信他是良心发现,要以死谢罪,多半又是在想什么古怪的花样。

可惜枪在我手,他又受了伤,以我之行事缜密,我实在想不出他还有何方法可反占上风。



将心中的疑虑甩去,我不欲再与他多纠缠,直截了当将枪指在他头上:“格雷,你是父亲的儿子,菲儿的弟弟,克劳尔家族唯一的继承人。为了他们,我不会杀你。但我要我的自由。”

格雷面容镇定,抬头看我,却不小心牵动伤口,闷哼了一声:“原来你是为这个……你不怕我出尔反尔?”

他汉文进步了,竟连成语都会用。我笑了一笑,想到当年教他说第一句中文的人还是我:“你不会。我太知道你,你骄傲得连别人的夸奖都不屑要,又怎会说谎骗人。说吧,只要你说一句还我自由,我立刻放下枪就走。”

“你名下的股权……”格雷似在沉吟。

我心下一松,笑道:“我不要了。克劳尔家的什么东西,都还给你,钱,不动产,还有名字,你只当世上再没我这个人,我自会走得远远,从此我与克劳尔家族恩怨两断,再不相干。”

“你要回那个江上天身边去?”格雷的语声有些奇特,注视我的暗绿色双眸中仿佛有什么在跳动。

虽然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想,我还是点了点头:“你不用担心,我不会借他的势力来对付你……我只是冷了太久,需要一点温暖,而他象是正能给我。”

“你相信他会爱你一生一世?”格雷执拗看着我,神情又象回到孩提时。

我失笑:“格雷,你的毛病就是太极端,太要求完美……你可知,这世上除了上帝,谁也不能承诺永远,我又怎会要求他一生一世……能多久便是多久罢,到我这个地步,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了。” 



格雷垂下眼眸,沉默半晌,才轻轻道:“哥哥,走之前,再抱一抱我好吗?”

灯光柔和,面前的男子低着头,肩头因受伤而微微瑟缩,平素的高傲全似化作了乖顺,依稀中,又似变成了童年时那个缠着我说故事要抱要闹的小男孩。

我瞧着这样的格雷,缓缓摇了摇头,握住枪的手不曾稍松:“我不能信你。世情我已历得太多,知道什么时候该抓紧剑……你要是还念着一丝兄弟情份,就快些给我承诺。”

格雷的身子微微一颤,头仍未抬,语声更轻:“我不怪你……那么,可以再叫我一声弟弟吗?只要一声就好……”

儿时那些已被尘封的往事似又在眼前,那时的格雷,虽然倔强任性,却很可爱,又喜欢粘人,追着我身后紧紧地叫哥哥……直到我被养父送去寄宿学校,接受严酷的英才教育,这情景才不复在。

我心中一软,再怎么样,总是兄弟一场,明日就要各自天涯,罢了,就再唤他一声也无妨。叹了口气,我柔声道:“格雷弟弟——”



胸腹间遽然传来被铁拳击中的剧痛,打断了所有未出口的话。我眼前一黑,心中却知不好,急欲扣下板机,腕间又是一痛,伴随着咯嚓一声,右手手骨已被人折断,再也握不住枪枝,当地一声,任由左轮坠地。

腰肢紧紧地被一条刚硬的手臂禁锢住,背上密贴着温热的身躯,我虽已痛得满头冷汗,几欲昏去,却还能清晰地听到那恶魔般的男人在我耳边讥嘲:“罗觉哥哥,你还真是纯情呢,让你喊你便喊了……不过就算你不喊,以你那种拿枪的别扭姿势,居然也敢在我这玩枪玩了二十年的人面前晃,真正是笑话了。”

功败垂成,夫复何言。

无力地任由他拑制住,我断断续续地道:“你……赢了,杀了我吧……”

“怎么会,我亲爱的哥哥,”身后的男人在我耳垂上一舔,狎玩之意十足,“我被你打中,流了这么多血,可都要你十倍偿回,”右膝顶了顶我的股间,低笑道,“就用这里的血来还如何……”

“我后悔……为什么……要跟你谈条件,”以格雷严格训练过的劲力,没有被他一拳打死,是他手下留情,我却只觉痛恨,勉强压住泛上喉的血腥,“你根本……不可信任……下回……我会一枪杀了你……”

“等你下次能拿稳枪再说吧。”格雷炙烫的呼吸已到了我的颈间,叹息着道,“哥哥,你不该将我的欲望都挑了起来,我现在想要你,想得发疯。你知不知道,先前你在鞭子下呻吟时,我就想冲进去上你了。”

虽知道他早在监视器里看清一切,仍是厌恶这种被窥看的感觉。

“你这变态……”一是疼痛,一是懊悔,我只能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。为什么我会忘了他是个疯子?他整洁高贵的外表下,藏的是嗜血疯狂的心?是我笨,笨到将他当人来看,笨到无话可说,竟一而再,再而三地被他的姿态所骗。

“我是变态,可都是哥哥你先不好,如果你乖乖地做我的宠物,不要一再想着离开我,我怎么会这样对你?”不知是谁的血迹,有几分沾到了格雷的面颊上,衬着他亢奋如火的眼神,灯光下望去更形恐怖,“你说世上没有永远……我告诉你,有。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奴隶,永远逃不开我的掌心……”

嗤地一声,我本就薄的衣衫已被撕成两半,格雷再一脚,用力踢中我腿弯,将我踢得摇摆不稳,向前倒在地毯上。被凌辱的恐惧充塞心头,我无意识地翻身想逃,却在瞬间被压住,格雷健壮的躯体已结结实实盖了上来,笑着一口咬住我的下巴,含糊道:“下次问到你为什么不想杀我,你要回答,因为我是你的主人,可不要再说什么为了我的父亲这种烂理由……”

这男人疯了。

我也快被他逼疯了。

我竟不知这世界是怎么了。菲儿,这样子,你让我如何再活下去?允许我来跟你团聚,可好?



我慢慢闭上眼。

扑地一声,极轻极轻。若非压在身上的躯体突然僵硬,我一定不会留意。

“还真是惊心动魄……”斜倚在门边的黑衣男人轻轻吹去枪口的热气,睨着我,“难怪你怕他,这么疯狂的做爱方式,啧啧……”

纵我平日再能言善道,此刻也只有苦笑:“司徒飞,为什么来的人是你?”







司徒飞微微一笑:“若你想在这里听,我可以告诉你。”

“我宁愿先出去。”忍住痛,我试图用完好的左手推开身上的格雷,无奈这男人实在太过高大,我不但未能推开,反将自已的伤口震出了几丝鲜血。

一只手适时伸了过来,戴着细腻的小山羊皮黑手套,司徒飞的眼神满含戏谑:“走吧,美人。”

我将左手交给他,借力站起,叹道:“司徒先生,我原先以为你是黑道高手。”

“现在呢?”司徒飞一手握枪,一手搭住我腰,将我的份量都揽在了他的肩臂上,“黑道色狼?”

“不是,”我将身体稍稍移远,不太习惯与人靠贴得这么紧密,只是腿才着力便又一软,重新倚回司徒飞身上,苦笑,“你是黑道英雄呢。”

“讽刺?”司徒飞哼了一声,半扶着我跨出房门,出乎意料,走廊上竟是一个人影也没有,想必是早被司徒飞不知用什么方法打发。

“哪敢,”我诚恳地笑,心中倒也有些佩服他行事的周详,“既有美人,怎可缺少英雄来救,你若不是英雄,谁是。”

搂着我腰肢的手紧了一紧,司徒飞晒然一笑,意态有些莫测:“浮生,由来祸从口出,小心。”



眼前一黑,突然间,别墅内所有的灯光全都熄灭。

这变故突如其来,我正跨下石阶,一脚踏下去差点踩空,又是司徒飞从容不迫地自旁揽住我,令我想不汗颜也不成。直起腰长叹一声:“谢你的金玉良言,竟连灯都会被我说断……我再不敢乱说话了。”

“这倒跟你无关。你就算不说话,灯还是会熄,”司徒飞夜间视物有如白昼,带着我左弯右转,一刻不停,“因为那是早就安排好了的,方便救人。”

我不禁肃然起敬:“想不到你竟会有夜眼……原先我还以为那只不过是武侠小说家的杜撰。”

司徒飞似在黑暗中瞥了我一眼,淡淡道:“你怎么突然变呆了?看来这地方的风水果然不好——能在夜间视物的红外线眼罩,黑市上要多少没有?”

惭愧。我咳了一声:“不如也给我一个?”

“抱歉,我只带了一个。”司徒飞象是皱了皱眉,“你的伤很痛?”

——我和他斗嘴到现在,他知我也知,不仅仅是为了无聊,而是因为我的伤口实在痛楚,若不找些事来分心,只怕在半路上就会支撑不住。

“嗯。”我老老实实地回答,反正也瞒不过司徒飞的锐眼,“不过你放心,从这里到大门口,我还走得下来。”

话音未落,身子一轻,竟已被人货物样俯扛在肩上,耳畔传来司徒飞不耐烦的声音:“你还真是麻烦。早说了不是都省事?”

我脑袋朝下,好一阵气血翻涌,兼之腕伤疼痛,半晌才回过神来,苦笑道:“早说了我只怕会死得更快……”



突然间,司徒飞的身躯微微绷紧,似野兽般的警戒和杀意自然流露。我心中一凛,不意外地听到身后传来冷冷一声喝令:“站住。再不停,枪可不长眼睛。”

司徒飞脚步一顿,我还以为他要说话,谁知他如豹般向前低低一窜,倾刻间已跃过转角,脱离了背后枪械的危胁,看也不看,反手向后就是一枪。

一声模糊的闷哼。

我心中一动:“他不会死吧?”

“你担心他?”司徒飞步伐加快,出口处似可已见有微光,“说来也怪,看气势这人倒也象行家,怎么做起事这样傻——这时候能用喊的么?早该暗暗一枪先递了过来——我没杀他,见他呆得有趣。”

那人只怕不是呆。我暗暗叹了口气。三号,你是不想在黑夜里误伤了我罢?

不愿多想,强打精神微笑:“你车上有绷带么?”



车上不仅有绷带,连消毒药水镊子剪刀都一并齐全,司徒飞俨然变成了半个医师,煞有介事地在我左手上涂涂抹抹,最后扎牢束住,拍胸脯向我保证绝不比医院里治得差。我半信半疑,只是此时人在刀板,又有何法子,只得任他试验,内心祈祷便了。

江上天和柳五还没露面。司徒飞开着车,车灯雪亮,照出两抹雨线,在荒野里疾驰,也不知要开往何处去。

我昏昏沉沉蜷在他身边的座位上,皮椅已经放平,倦意一波接一波涌来,我几乎便要睡去,心底却隐约仍有不安:“他们人呢?不会出事吧?”

司徒飞笑了笑,看了眼我,突然一叹道:“浮生,我总算知道你当年为何会输给你弟弟的原因,你并不是手段不如他,而是没他狠,没他舍得下手。”

我动了动嘴角,算是笑容:“何以见得?”

“我虽去晚了一步,不过就看现场,当时的情景也能想出来,定是你先用枪胁住他,是么?”司徒飞唇边多了丝冷峻的线条,“妇人之仁……就算你不愿杀格雷,要留他的命谈判,至少也该先确定他已丧失反击力——枪在你手上,断他两条臂,不费事罢?”

虽然不知司徒飞为何突然要苦心教导我,也不认为我所做之事需要经他认可,雨夜漫长,百无聊赖,我还是闭了眼,舒服陷在软椅中,叹道:“你不知道,格雷的性子太过高傲,又激烈无比,若我将他逼到死角,他非但不会降,而且会与我同归于尽——何必呢。”

“你不恨他?不想报复他?”司徒飞挑起眉,不以为然,“还是不敢?他对你做的那些事,换了我,早将他剐了。”

我哼了一声:“孔子以仁治天下。”

司徒飞对我的话嗤之以鼻:“别装大尾巴狼。都只当我们黑道会杀人,其实你们这些从商的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千方百计逼人破产,吞并企业,股市动一次不知有多少人跟着跳楼,哪里又少了?我就不信当日你为你的家族打天下时,心会不狠,手会不辣。”

我懒得理他这番讥世大论,翻了个身,调整到更舒适的体位:“你偏激。这可不是好事。我实告诉你吧,我倒没那么多想法,我只是太累,负担不起更多激烈情绪,不想一辈子负着枷锁,所以统统放弃——说到这里,我倒想问了,你既这么果断绝决,为什么没有一枪击毙格雷,斩草除根?纵虎归山只怕无论到哪里都是大忌吧?”

司徒飞看了我一眼,眼神有些古怪:“你真想知道?”

心中的不安阴影愈重,却还是点了点头:“当然。”



哧地一声,轿车猛然刹住,在雨地里划出两道长长的印痕。

司徒飞转过身,双臂撑在我头两侧,居高临下俯视我:“我若了杀了他,克劳尔家族派来的人就会追杀我;我若不杀他,他只会去找江上天算帐。你这么聪明,懂不懂我这两句话的意思?”

望着司徒飞近在咫尺,咄咄逼人的冷硬面庞,我慢慢地变了脸色。

不敢信,又不能不信。

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,喉咙干的有如烟熏一般,我无意识地舔了舔唇,艰难道:“你——和江上天有仇?”

答复我的是一个凶猛、狂野、不容拒绝的吻。







我一生所经风浪也算不少,自觉镇定功夫已是一流,却仍是被司徒飞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吓住。

下颌被他用力捏住,炎热呼吸连同独特的男人气息,毫无预兆地随滑溜的舌尖灌进我口中,下一刻,他的唇更蛮横地压过来,不容分说夺过我的舌肆意挑弄,津液流动,炙烈有如火焰处处点燃。

我的双臂全被困在他的怀抱中,动弹不得。大脑因缺氧而渐呈空白,模糊中只听到喘息声越来越重,不知是我的或是他的,暖昩塞满了狭小的空间。

就在意识缓缓流失,即将昏迷过去的刹那,唇舌间的所有压迫突然一松,司徒飞猛地坐回原位,大力扯开颈间的衣扣,狠狠骂了一句英文:“Shit!”

我如同劫后余生,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,胸膛剧烈起伏。

一时车中再没有人说话,只剩下沉重的喘促。



“给你,将血擦掉。”司徒飞从前座抓起块消毒纱布,看也不看扔到我脸上,回过身,啪地一声,点着了根烟。

我下意识地接过纱布,这才觉出唇间的疼痛,原来已是被他咬伤。

——短短的一晚间,我接连经过鞭打的性爱盛宴,格雷血淋淋的爱抚,才以为逃脱成功,心中稍安,却又骤逢司徒飞猎食般的袭击。

这份经历,不可谓不刺激,不可谓不传奇。



擦去唇间血渍,随手扔掉纱布,我沉默着,不想说谢谢。

烟雾腾腾,很快就弥满整个空间。

“为什么?”我终于淡淡地问道,强忍住烟味的呛人。

再转过身来时,司徒飞已恢复了镇定,神情自若看向我:“你知道你藏身江氏集团的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么?”

“你?”我迅速搜寻了一遍回忆,确定没有与他结过怨,“我不明白。你确定你得利?”

“我派去的人拿到了克劳尔家族今年在亚洲市场的全部代理。”司徒飞微微一笑,“当然,这不是我的主要目的。”

我有些烦恼,不客气地拿了根烟,就着司徒飞递过来的火点上,忍痛吐出一口烟圈:“不要说你的目的是为了我。”

司徒飞笑了起来:“我说过想要你的,还让江上天小心看住你……你忘了么?我从不开玩笑的。”

轮到我想骂Shit。

烟雾的飘忽中继续传来司徒飞低沉的嗓音:“你比我想象中更诱人,只不过一吻,居然就引得我想在这里要了你。若不是时候不对……”

我打断他的白痴说话,冷冷道:“那江上天呢?他今天有没有来?知不知这件事?”

“他会知道的,不过要比你晚一个小时。”司徒飞低头看了看表,“那时,我们也该上飞机了。”



从腰间拔出柄枪,却不是方才那把,司徒飞摇下车窗,伸出手去,伴随啾地一声尖啸,三枚红蓝黄的光团直冲天空,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,竟在雨夜里也灿烂不熄,嵌在黑暗中异样夺目。

“还要感谢你弟弟,将别墅安在这么荒凉的地方。”司徒飞重新发动车,若无其事地辨认方向,开了出去,“岔道这么多,谁想追踪都不容易。”



我满腹疑虑,欲言又止,司徒飞虽在驾车中,仍一眼瞧见我的神情:“想问我对江上天做了什么,是吗?”

正是此意。我绝不怀疑江上天想在第一时间内见到我,救出我。司徒飞若能得到我被关押的消息,他不可能不得知。

“若不是我在他车上动了点手脚,以他得知消息后狂飙而来的速度,我未必能在他前面赶及。”司徒飞的声音似有丝感慨,“我还从没见他这样失态过,不眠不休,调用了多少人力来疯狂寻你,可惜关心则乱,反疏了身边的人事。”在斜后镜里看了我一眼,淡淡道,“你想知道我和他是怎么结识的么?”

我心中急速盘算脱身之计,顺口道:“哦,是什么?”

“争一个女人,打出来的交情。”司徒飞耸了耸肩,“真奇怪,我们总是看中同一样东西。”

“这次是我?不胜荣幸。”我嘲讽地弯了一下嘴角。

司徒飞也不理会:“后来我们干脆说好,谁先到先得,不伤和气。不过你……你实在挑起了我的猎食欲。”



为何每个人都当我是一只白鼠?

我实在无话可说,只有苦笑:“我能不能提醒你注意一句谚语,强扭的瓜不甜?”

司徒飞瞥了我一眼,语气有些认真:“你为何不考虑考虑我?浮生,就算在古代,你也不会是三贞九烈的女子。”

废话!我当然不是女子。我已经懒得再和这男人纠缠不清,自顾将头转向另一边。

一只手伸过来,拎起我的衣领,硬将我拽回。司徒飞仗着车技精良,竟然一手开车,另一手固定住我:“你我都知道,你不是真爱江上天,只不过想从他那里得到点体温。他能给你的,我也能给。我同样有能力护住你,不用面对过去。”

好象每个人都能了解我透彻。

“那你想得到什么?”我反问,并不以为司徒飞会突然纯情。

司徒飞有些无奈:“我们都是男人,还要说出来吗?”

我用眼光督促他往下说。

司徒飞叹了口气,手指轻弹了一下我的面颊,眼光中的含义,是男人都看得出来:“别这样勾引我……你这么风情,和你作爱的滋味,必定绝妙;就算不作爱,有你这样头脑在身边陪着说话,也是人生一乐。”

“听起来象是不错,”我懒懒地要求,“给我一段考虑的时间。当然,这期间,你不能强迫我。”

“缓兵之计?”司徒飞笑了笑,“行,就由得你,不过不能太久——”



车载电话突然惊天动地响起,打断司徒飞的谈兴。

我心里已有丝预感,待电话接通,那头果然传来了再熟悉不过的声音,不是江大少爷还有谁。明明是司徒飞的电话,第一句却是冲着我说的:“浮生,你千万照顾好自已,别和他正面冲突,我很快就会接你回去。”

这个白痴。

我的唇边不自觉泛起了一丝笑意。







司徒飞瞥了我一眼,也不生气,笑着同电话那边打了个招呼:“江,你来得真快。”

江上天哼了一声,象是想开骂,却又忍住:“你倒底想要怎样?如果是为了那个赌注,你把浮生留下,我认输。”

什么赌注?我不免有些好奇,询问地看向司徒飞,司徒飞微微一笑:“浮生,你知道我和江的身边都有很多女人。”

“那是你,我早就不正眼看她们了,”江上天的声音适时传出,带着一丝急迫,“浮生,自从遇到了你,我心里只有你一个。”

这句话为何这么耳熟?恍惚象是八点档剧集里常用。我正疑惑,司徒飞已是笑了起来:“我说江,你的台词就不能稍改一改?每次追女人都用这套话,你不腻我都腻了。”

“一时说成习惯,刹不住车,”江上天有些尴尬,咳了一声:“不过这次这句话是真的。”

“是么?”司徒飞只是微笑。



“赌注。”我不理会这两人的无聊对答,提醒身边的男子。

“你不生气?他对你说这种话,”司徒飞含笑的眼神中隐藏锐利,只在我面上一掠,却仿佛要看穿到我心底去,“或是不在乎?”

“我说在乎你会将我放下车?”

我冷冷回看着他,对视不多久,司徒飞的目光先挪开去,看了看表,又看了看车窗外,象是在确定方位:“浮生,你真是……少年时你有没有跟同伴打过这样一种赌,看谁能先将某个校花追上,输的人,请赢的人吃顿大餐?”

“没有。”我摇了摇头。少年时,我基本是个孤僻、独来独往、一心念书的学生,“从我八岁开始,我一下课就要到养父那里帮忙,学着参与决策,很少有时间分心。”

“可怜的浮生。”司徒飞感慨地踩下刹车,“你都不明白什么叫男人的乐趣。我和江上天每年都要来这么一下,找个都喜欢的人来打赌,看谁先能上手,谁输了,就负责对方这一年追女人的花费。今年……看来就是你了。”

“不是。”电话那头,江上天的声音反而变得沉稳,一字一句说得清晰,“浮生……他是我要陪伴一生的人,不是赌注。你若一定要赌,我认输认罚都可以,但,你先放开浮生。”  



天边的云层里隐隐传来嗡嗡的轰鸣声,越飞越近。司徒飞的车早已在一片旷地旁停下,车灯未灭,雪亮的两束光照出去,将前面照成一块空降平台。

“江,未必我不是认真。”司徒飞终于也收起笑容,伸手来抱我,“人生就是一场游戏,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,不到最后,谁也不能说清。你不妨仍将这当作一场赌,我在德国等你三个月,过期不候。”

“等等。”我有些吃惊,面上却未显露。人虽在司徒飞怀中,手已及时拉住座上的保险带,不肯便被他抱出去,“我还有两句话要和江上天说。”

司徒飞面色一沉,我只作未见,大声道:“江上天,柳五最近可好?”

电话那端片刻沉默,而后才传来一声轻柔的叹息:“浮生,我在这里,我很好,只是见不到你,想念得紧。”



我差点跳了起来:“柳五,你也在?你方才为什么没说话——”话才出口,便想到定是江上天的吩咐,不由心中有气,怒道,“江上天,你搞什么鬼?”

“浮生,我是个男人。”顿了一顿,江上天才闷闷地开口,语声在雨夜里听来竟有些寂寥,“这点私心,我不能没有。柳五对你很好,自你走后,他还没合过眼,一直在全速工作,我看了,有些怕——怕你……”

他没有再说下去,在场人却谁都已听懂。

他是怕我会选择柳五。

然而这句话竟从目空一切、自负狂傲如许的江上天口中说出,实是让人有些惊异,又有些苦涩,或者,还有一丝感动。

心中不知是何滋味,我一时竟无言以对。



司徒飞的脸上已难看到底,推开车门,抱了我就往外走,我蓦地惊醒,虽然抵不过他铁般的臂力,仍是挣扎着,匆匆道出最后一句话:“江上天,你说来接我的,可不要骗人!”

天地间雨急风骤,司徒飞宽阔的肩头虽已为我遮去大半风雨,仍有许多打到我脸上身上,如水注般下滴。模糊中已听不清身后的通话器里传来些什么,却依稀能感到那声音的急切与坚定,我心中一松,再也承受不住这连续多番的奔波折磨,眼前一黑,就此昏了过去。



“好些了么?”

再醒来时,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司徒飞有些温柔的眼神,我怔了一怔,才恍然这男人除了黑道大哥的身份外,也是花丛中的一流好手,会在冷酷外出现别的表情,倒也是理所当然。

“头昏,手痛,想喝水。”我如实地报告我此刻的状况,顺便打量一下四周,金属特有的光泽充斥各处,柔和的一盏壁内灯莹莹地在我头顶处闪烁,床很软,却不大,而且有些摇摆不定——我已是在飞机上了。

这么利落周全的计划,绝非一时半时能完成。我暗自沉吟,正揣测着司徒飞去德国的用意,一只手已有力地揽起我的肩,另一手递了杯水到我唇边,司徒飞笑道:“头昏,就休息罢,想得太多可是会加重。”

无可不可地任由他搂着,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,我推开司徒飞的手臂,合衣向内躺下。原先的湿衣早已被人换下,换成棉质睡衣,皮肤温暖干燥,极是舒适,最适宜入梦。

司徒飞笑吟吟的声音自后传来:“浮生,你体质不错,手腕骨折,又淋了这么大的雨,居然连发热都没有出现。”

被格雷那般虐过之后,我的躯体对些许创伤已无反应,恢复力较常人要快得多,这或许也算得不幸中之幸。

我以轻哼一声作答,闭目欲睡。

司徒飞象是不懂我的无声抗拒,竟手一伸,掀开我身上的毛毯,也躺了进来,笑道:“浮生,我向来信奉手快有手慢无的原则,想要的,就立刻去拿,绝不错过,给自已空留遗憾,所以——”

一只手自后方潜进我的衣领,滑至我的胸膛,搜寻到其中一点揉搓,呼吸已到了我的颈间:“这里的门只能从里间打开,数百英尺的高空,绝对没有任何人能来救你,浮生,你乖乖的,给了我吧——”







我试着闪开,却在他怀里陷得更深,司徒飞的一双手顺势由肩而下,抚向我的臀间。

还真是急色。

我深觉头昏,无力地抵住他双掌,叹道:“这位大哥,拜托说话算数,你答应过不逼我的。”

“你犯规在先,浮生。”司徒飞要制住疲倦的我原是轻而易举,三两下剥落我的睡衣,远远甩到地上,“我给你时间,不是为了让你等待江上天来接。你既允了他,我们的承诺还有何意义。”

早知便不说这句话了。不过冷眼瞧司徒飞此刻欲火如炽、迫不及待扑上来的模样,就算我不说,只怕他也能找出借口。欲加之罪,何患无词。

“司徒飞,你还是放开,让我睡觉的好。”我被司徒飞半压在身下动弹不得,索性放弃了抵抗,苦笑道,“你做不下去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司徒飞摆明了不信,伸手轻抚过我肩背上一道道血痕,“是为这个么?”俯首重重吻上其中一处,含糊道,“虽然我不好这个,不过若这样才能给你带来快感,我也不介意对着它作。”

“不是。”

我只勉力答了两个字,脑中的昏眩已越来越重,终于再也控制不住,猛地向床边吐了出来。



耳边传来司徒飞微微慌乱的声音,再不见暖昧,一手在我背部轻拍:“浮生,你受内伤了吗?”

我想回答,胃中又是一层翻腾,这一吐便直吐到天昏地暗,连胃中最后一丝清水都绞了出来。勉强睁开眼,看着司徒飞的面容已有些模糊,喘息道:“不,我只是……晕机。”

“晕机?”司徒飞怔了一怔,象是没能及时反应过来。

“是啊,我从小……就……晕机,长大了……一直……没有改过来,看不出吧?”我断断续续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说话,甚至还笑了一笑,“司徒飞,若这样你……还能……上我,我也佩服你。”

话音未落,身子又是一颤,我趴在床边继续干呕。



司徒飞覆盖在我身上的躯体已然僵硬,半晌终于一叹,披起衣,轻柔地将我还给被褥:“你先休息吧。我去找药。”

这话一出口,我心中顿如一块大石落地,微笑道:“多谢你手下留情。我先睡了。”

身边最大的危机既去,精疲力尽的我立刻沉入了梦乡之中,至于司徒飞会想些什么——那只好请这位运气不佳的老兄自求多福了。



在飞机上的时间颇为漫长,我醒了约有三四次,每次睁眼见仍是一灯如豆,司徒飞倚在床边若有所思,便快快不动声色地又睡过去。

晕机是真的,却未必便如我表现出的那般严重。只不过,世上强暴病人的事固多,强暴一个正在剧烈呕吐中的病人——料也没几个男人愿意做。

何况司徒飞虽不算什么好人,却绝不下作。终究不是天下每个男人都象格雷那般疯狂。

念及格雷这两字,我心中又是一层阴影。他是死是生,日后手段又会如何——我行踪已露,难不成当真要托庇于别的男人,如女子一般以色事人,委屈过活?



或是思得出神,一时忘了掩藏形迹,等反应过来时,司徒飞的脸庞已凑到了我面前,我吓了一跳,急急闭眼,装睡或是装死,听天由命。

出乎意料,司徒飞并未再纠缠我,只是悠悠叹了一声:“浮生,要拿你怎么样才好,我竟自已也不知了。”



下飞机的时候,我坚持要自已走,司徒飞拗不过我,只得半搂着我的腰,在旁边伴着。相信以我俩现在形态之亲密,任何人见了都不会以为我是被绑票而来。

踏上坚实的土地,第一眼就让我微微一惊。我曾以这里会是机场,至少也是繁华都市,夜夜笙歌,谁知入目所及,竟是一大片微峦起伏的辽阔平原,点缀着丛丛茂密树林。

几处檐壁远远地自右前方枝叶间映出,虽无法看清轮廓,却可料那必是极大的一处建筑。



早有两个荷枪实弹的黑衣人迎了上来,默不作声地接过司徒飞递去的纸柬,看了一下,带领我们往内走。

“这是哪里?”再隐约见树丛里乌光微闪,这是何等所在,我大致也能猜出几分,却实是不敢肯定。

“你别管这是哪里。”司徒飞手臂一伸,将我揽得更紧,也不知是否必要,语声如气流只在我耳边徘徊,“以后也什么都不要多问,我应邀来谈笔生意,这期间,你切记莫和旁人说话,莫惹事生非。”

“毒品?”我哼了一声。

“不,军火。”司徒飞知我心中所思,淡淡一笑,“我是做什么行当的你又不是不知。”

我知才有鬼。再怎么样,我都还是奉公守法好公民,几时见过真正份量级的黑市了。  



十一



林间小道越行越近,转过个弯,眼前豁然开朗,夕阳中,一座古堡逆光耸立,穹门拱顶,斑驳的石墙与草本植物交相递盖,无声以对,神秘中透着沧桑。

再前行数十步,一条宽阔护城河静静横亘过脚下,河水深蓝如镜,映见角楼巍峨,雕缕细腻,粼粼间隐约露出往昔壮阔繁华。

若非身边是司徒飞,楼墙间更有点点枪口反亮,我几乎要以为我们是来旅游观光。



带路的两人遥遥地向城楼做了个手势,数分钟后,护城河上的吊桥开始下放,沉重铁链伴随巨木桥身的震动,在空中发出吱呀的响声,一瞬间竟有身在历史的错觉。

早知德国古堡甚多,这般完整原味的,却还从未见过。

不由轻赞了一句:“好大的手笔。”

“你若喜欢,我原样建一座送给你。”司徒飞揽住我腰轻笑,柔情蜜意做得十足,“不如你跟了我?”



桥已落岸,异域的风从身畔吹过,令人心情颇佳。我也微笑:“你可以原样建得起屋子,你可能原样建得起这一草一木后的历史?”

空中隐隐流转着沉淀百年的气息。司徒飞自若看着我:“历史可以创造……比如我们的历史。”       好一个花花公子。

我唇角微勾,不动声色走上桥,借机错开司徒飞三步:“相信那会是一部战史。”

“也许。”落日里,并肩而行的男人笑得悠然,转了话题,“不管怎样,我瞧这些房子还是破了些,那边的洞又多了两个,也不叫工人来修,真不知他们下雨天怎么办。”

我哼了一声:“只是简单填上那还叫修缮么?那叫砌墙,随便来个人都会。”

“那要怎样?”

“完美永无止境。补上去不见新痕,那才是最基本要求。”随着脚步接近,眼前的城堡轮廓也越发清晰,我细细打量着,叹了口气,“这里的主人,必是个完美至上主义者。你瞧那些房屋,本是已经塌掉的,年代久远图样散失,他将之重建时竟还能保持原先的洛可可风格,却又不肯用半块新砖,还有,”说得兴起,我随手指住前方城堡门外的一座骑士雕像,“多巧妙的构思,那样维妙维肖,又出乎意料地放在大门外,本是犯规,却予人一种极和谐威武之感,当真是——”

感叹地回过头去,却见司徒飞并未看向我手指的方向,只是笑吟吟望着我,眼神中,竟象有一丝喜悦。

我怔了一怔,突然明白过来,司徒飞来这里并非一次,怎可能不知这些,方才所说,只不过故意逗我开口罢了。



“你——”

我瞪着他,还没说话,眼角余光中,我一手指住的那座雕像却突然动了起来,向已走到桥尾的我们行了个中古世纪的击剑礼:“欢迎各位光临海德夫城堡。”  

我愕然呆在当地,少有的无言以对。

司徒飞转过头,装作没看见,三秒钟后却再也忍不住,狂笑出声:“咳咳……洛可可风格,果真……果真维妙维肖得很……”

……为什么我突然有踹人下桥的冲动。



“他说得不错,这具雕像,确实是为了迎合古堡的洛可可风格而设计,至于为何用真人,那就算我一点小小的嗜好罢。”

礼貌而优雅的语声从台阶上传出,伴随语声缓缓走下的,是一个风度无懈可击,相貌斯文的青年男子。我没见过他是谁,然而第一眼,却已肯定,这便是正宗古堡主人。

和格雷一样,也是个真正的贵族。只不过,格雷就算性格变态,外表仍如阳光般翩翩动人,而这男子,却似一抹破落的月光,美虽美,却带了层阴寒气息。

无论行路或微笑的分寸,都带着种独特的、高高在上的冷淡。唯一不完美的,可能便是他的右足,竟微有些跛,虽不明显,放在他身上,便极不搭调。



司徒飞给了我一个眼神,阻止我再盯着那人的右足瞧,微微一笑:“多谢你的解说,路德维希。好久不见,你还好吗?”

从不知道司徒飞还会说德文,也觉察出他全身的警戒,我便再呆也知道这路德维希定不是好相与,当下半垂眸,默默扮消失。

“今天同昨天一样,明天又会同今天一样。”路德维希吟咏般地答了一句,碧蓝色眼珠冷淡地扫过我,“司徒,你知道规矩,谁都不许带外人。”

“他不是外人,是我的护卫。规矩上允许每人带一个卫士进入。”

路德维希又瞧了我两眼,终于什么都没说,做了个请入的手势:“南美的人今晚才到,你先休息吧,老规矩,明天开始交易。”想了想,又补充了一句,“日本方面派出的是山口组阪亘,听说他和你结过仇,没有问题罢?”



十二



“我没问题。”司徒飞懒懒地笑,象一只觅完食的黑豹,不紧不慢走在路德维希身边,“就算有,头痛的也是他,不是我。”

“安全区内谁也不许动手,”路德维希淡黄麻质的袍角拖过庭院石道,声音虽轻,却无疑暗含某种警告,“不管为了什么原因,规矩就是规矩,不容破坏。”

“你放心,先出手的那人一定不会是我。”司徒飞用来作面具的笑容更盛,“至于正当防卫,牧师大人,相信就算是你的上帝也不会阻止吧?”

路德维希摇了摇头,领我们穿过两座喷泉,转了个弯,在一座独立的石屋前停下:“挑衅有时未必是攻击。亲爱的司徒,你是我最好的主顾,我不想跟你讨论细节,只想提醒你注意后果。你自重。这是大门钥匙。”

司徒飞接过钥匙,在手里抛了抛,笑道:“谢谢。”

路德维希转身欲去,临行前又意味深长瞧了我一眼:“别忘记晚宴。另外,我猜,你这位护卫身上,连枪都没有。司徒,一次错误,就是全部。”

司徒飞不动声色,目送他远去。



屋子不大,家具多数以木制成,摆放得错落有致,均沿袭了中古世纪的风格,却绝不令人觉得僵硬沉重。

如果卧室能有两间,那就更好了。

司徒飞一边生着壁炉,一边笑道:“这里没装电路,你先将就着,很快就暖和了……都是那疯子,说甚么这屋每块砖的价值都高于千金,动也不能动,又不许仆人进屋,害我每次来都要做苦工。”转过身,微微一怔,“浮生,你为何这样看我?”

“我在想——”我收回盯着他的目光,突然一笑,“还是不说了,以免被责。”

司徒飞哼了一声,坐到我身边,习惯性地欲来揽我的腰:“以退为进么?浮生,为何你总要对我用手段?有什么话,直说便是。”  

我闪过他的手臂,手却还是被他抓了去,牢牢地握在坚实的双掌中。我笑了笑,不再挣扎,横竖没他力大,大家都是男人,小小手足便宜,叫他沾沾又何妨:“我在想那位牧师先生。”

握住我的双手紧了几分,司徒飞危险地眯起眼:“你看上他了?”

“是啊,我看上他了,我正在想,用什么办法,能令他再安排我一间屋,避开你今晚的搅扰。”我含笑无惧与他对视,唯觉手腕伤处越发疼痛。

明知我是开玩笑,司徒飞仍是沉了脸,阴沉气势稍张:“不要逼我现在就扔你上床,做得你一个月都直不起身,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。”

“你有张良计,我有过墙梯,”我耸耸肩,决心要将今后的睡眠问题一并解决,“这里是别人的地盘,连你也必得入乡随俗。你信不信,就算我只能躺在床上,我也定有法子生出点事来?”

司徒飞瞪着我,终于一叹:“浮生,你真是能全面激起男人的征服欲……你这样没用的,只有令我越来越不想放手——好吧,要你乖顺安份的条件是什么?可别说是要我不碰你,男人的欲望你也知的,火一烧上身来,能不能控制住,实在很难说。”

我未免有些失望,想了一想,叹道:“好吧,能令你这样的人让步,已是我莫大的荣幸……我也不必贪心,这样罢,以后晚上,你睡里间的床,我便睡外面这地上,为你守夜,也算尽尽护卫的本份,可好?”



眼光与眼光对视,都藏满男人的自信。我不以为我会输,而他也是。

司徒飞蓦然一笑:“我手下的军师,要能有你一半聪明多好——好,就先依你,不过,”倾低了身,目光炯炯,直看进我的双目里来,“浮生,你要知道,我之所以答应,并非我怕你,而是因我喜欢你,不愿你受到任何伤害,你明白么?”

我岂有不明白之理。若非司徒飞对我还有耐心,以他之剽悍冷酷,还有什么能约束得住这头猛兽。



微笑着抬起眼:“其实,我刚才是在想,你和那位牧师先生,有没有一腿。”  

就算明知我在转移话题,司徒飞还是不得不上当,叹道:“老天,你真当我是色狼,是男人就要么?”

“你不是色狼么?”我笑吟吟地示意他看又爬到我肩上的手,“他对你很好,你不觉得么?”

“他当然对我不错,”司徒飞弯了弯唇角,本想再说下去,不知何故突又停住,一声轻笑,“你究竟是想套我的话,还是吃醋?若是后者,我不介意你多吃一点。”

……真不知是谁爱吃醋。



烛影明耀,舞曲悠扬。中世纪冰冷优美的宽阔穹顶下,小提琴手们拉出浪漫深情的曲调,更衬出礼服的华彩,美酒的醇香。

只不过乍一看衣香鬓影如王公贵族,细瞧去谁不是刀枪鲜明百般戒防。真正算来,这容纳百十来人的大厅里,最无威胁性的便是我。

我右腕业已骨折,虽蒙司徒飞大人多方精心救治,倒底不是三两天便好,身上带不带刀枪,也没什么太大区别。

就算手腕不折,我难不成还能和那些精英中的精英杀手比枪法?

到了这里,想不混吃等死都难。

司徒飞自有他的圈子要应酬,他不愿别人瞧见我,我也正乐得躲在食物区大吃大喝。这里的主餐倒还罢了,酒却不可不提,无论白兰地或是威士忌,亦或是日本的清酒,当真都香味纯正,口感绵长地道,我既有千杯不醉的量,说不得要多喝它几杯。

唉,若是柳五也能在此,两人默默把酒而饮,相对天明,不知可有多好。念及柳五,我心中又是一阵黯然。当日虽非他直接逼走我,起因却也与他有关,我自是不会放在心上,以他的性子,却不知会有多伤心难过,无怪那日江上天会说他为了寻我,眼都没有合。

只不过想寻一处安静地度余生,怎奈阴差阳错,辗转竟来至此。放眼四望,所及尽是黑道大檠顶级高手,稍一行差踏错便是风云变色血流成河,叫人不由不叹造化弄人,天命难捉摸。



一道黑影静静出现在我身旁。我抬眼,微微吃了一惊。路德维希,这个身份神秘,却有着莫测势力,人称牧师的古堡主人,竟不带任何随丛,无声无息来到我这暗影中的角落。

不知是否有意,我扫了一眼四周,近十数丈内竟连一个人影都无。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仍是那般冷冷淡淡的疏离语声。

“王浮生。”

我简单报出三个字,静候下文。

“我想包养你。要多少价钱,你可以自已开。”

既不询问,也不试探,一眼便瞧出了我不是司徒飞的护卫,而是男宠。

如果说男人也有桃花运的话,我现在无疑走到极致。竟是人见人要,连才一面的黑道贵族都降尊纡贵来跟我谈价。

凝望那双眼,阴影里闪闪明亮,却是无波无动,不带任何情感。我不信任他的动机。

我听见自已的声音镇静地传出:“我的价钱,一,你包养我的理由。”



十三



沉默半晌。

“二和三呢?”路德维希的脸隐在暗影里,语声仍是淡淡无起伏,我却不会错认那一丝杀气。

想来这世上敢和他谈条件,讨价还价的人,到今天为止只怕还不多。

何况他是主宰,我是男宠,其间身份便相差十万八千里,哪有平等对坐谈判的资格。相信仅我没有立即跪倒,诚惶诚恐回话这点,已是弥天大罪一条。

“二么?当然是钱。很多钱。”我笑得开心,索性演足这角色,“如您所说,请由我自已来填空白支票。”

“三呢?”

“三——”他竟还能不动声色,大人物果然与众不同。我长长叹了口气,“钱再多,没命花又有何用,这第三,自然是要请您保障我的生命,让我安安全全贻养天年。”



“你——很聪明。”路德维希的声音微微起了一丝波动,却不知是在惊异我的大胆,还是同情我的无知,眼光深深,“但是你可知道,聪明人一般都死得比较早。”

“我只知道,如果我不这样说,就会死得更早。”我苦笑,反问道,“您杀我不比杀一只蚂蚁更困难,为什么这时反倒要用钱来收买我?”

路德维希没有说话,黑暗中的那双眼眸,却不觉察地闪过一抹寒芒。

没人理睬,我只好继续自问自答,大胆道出我的猜想:“司徒飞,对么?正因您不想让他知道,所以才不愿对我使用暴力,我只不过是您的一步棋。其实做棋也没什么不好,”瞧了一眼暗影里那男人,更加肯定心中想法,“但做一颗利用完了就死,年寿不永的棋子,却是另一回事。”



桌上最近的一支烛光跳了一跳,被风刮得有些飘怱。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丝丝雾般的杀气。

“我从不受人威胁,也最恨有人自作聪明。”路德维希的语声第一次露出淡漠以外的情绪,冰寒无匹,“多有打扰,再见。”

黑衣黑袍的人影转过身,竟当真说走就走。我不由大急:“等等,你回来。”

身影毫不理睬,径直前行。

“请你回来。”

没有任何改变。我叹了口气:“求你回来。仁慈的牧师先生,上帝一定有叫你帮助迷途的羔羊。”



路德维希终于停下脚步,漠然转过身:“你有什么事要对上帝说?”

真以为这是在演舞台剧吗?我心中暗骂一声,对这矫揉做作的黑衣家伙没有任何好感,无奈人在屋檐下,我既有求于他,自然只能乖顺低头:“是这样的,牧师先生。蒙上帝恩宠,我爱上了一个人,而他也爱上了我。”

路德维希的眼神微亮:“我们应该把一切的爱都献给主——然后呢?”

看他扮得高兴,我也只得奉陪。

“然后,您的朋友司徒先生强行将我带到了这里,当然,我并不敢说您的朋友是坏人——但您看,这件事,无论如何也违反了上帝关于自由相爱的旨意,对么?”

“哦,爱是神圣的。不过司徒是我所尊重的朋友,他做的事,我不愿干涉。”

靠,得了便宜还卖乖,说的就是这种明明杀人无数,却偏要装得清白纯正的王八蛋。

我忍气吞声:“希望您看在我们都是上帝子民,都要接受最后审判的份上,帮我一下,权当行一次善。”



路德维希自然也不是真想拒绝,否则他何必在此听我废话。架子摆完,面子要足后,这原本看起来象贵族 ,现在看起来象国王的男人才轻描淡写问了一句:“你那爱人是谁?”

我略一斟酌,还是说出了三个字:“江上天。”

路德维希微露出讶意:“就是那个昨天才和克劳尔家族正式宣战,再度掀起金融圈动荡风暴的江氏总裁?”

我心中一跳,失声道:“什么?他们当真打起来了?谁先动的手?”

“各大报都已炒得纷纷扬扬,你不知么?”路德维希深沉的蓝眸盯住我,似想从我面上看出端倪。

天啊,我究竟在飞机上过了多少小时?昏昏沉沉中,不觉世事已生波澜。



“帮我尽快联络上他,然后想法子让他带我走。条件你开。”事出仓促,我再也顾不得谈判时必须不动声色,深显莫测的教导,直接丧权辱国,割地赔款。

路德维希本就有意要赶我离开,此时更有大礼进帐,不想也知道他必定喜出望外,满心得意。



“好。我答应让他带走你。不过不是现在。”路德维希对我微微一笑,“一周后我们会有一场庆典,届时你要帮我做一件事,做完后便可走。”

想问什么事,话到嘴边却又咽回。瞧他那神情,定是不肯先说的,问也无益,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:“牧师先生,你不想给我另外安排一间屋吗?我怕我和您的朋友住在一起后,会对那间文物级屋舍造成损害。”

“为了计划,你现在不能走。至于屋子么,唉——”提起他心爱的收藏,路德维希痛苦地摇了摇头,“任何事物,最后总要付出代价。”

匆匆地向我身后瞥了一眼:“当然我也希望能完善解决这个问题。这个给你,你好自为之。”

一把乌黑精致、超小型的雷鸣二号塞入我手中,不愧是军火商巨头,连一把防身用枪也选得这么优雅。



路德维希黑衣的身影迅速消失,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头,蛮横地将我转过去,司徒飞微带酒意,盯视着我:“你们两个谈了些什么?我一直想过来,却总有人缠住了说话,到现在才脱身——”

“我们在聊世界经济。”我不觉得我在说谎,不过司徒飞能不能理解,那是另一回事。

“胡说,”司徒飞狐疑地看着我,面庞几乎要凑到我的上,拜角落暗影所赐,此时厅中人应该全不注意我们,正由得司徒飞放肆,“方才你们两个人笑得便象两只奸诈的狐狸,叫我想不注意也不成。”



十四



“加上你,就是第三只狐狸。”我大方地将枪放入衣袋,退后两步,避开司徒飞有意无意靠过来的身体,“真要想知道我们说了什么,你为何不去问他?”

司徒飞望着我,眼神里竟有一丝忧虑:“浮生,听我一次,别和这个人打交道。”

我露出询问的眼神。

面前的男人摇了摇头,不肯再多说,黑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暧味:“时候不早了,走吧浮生,我们回去度良宵。”



壁炉里余烬未灭,我挑了几根木柴丢下去,看火苗轰地窜成一片。

司徒飞在屋中察看了一圈,确定走前的暗记未变,放下心来,笑吟吟地踱到我身边:“浮生,要不要一起泡个澡?这里的水,是花了大力气从山中引来的温泉。”

我回以他一笑,站起身,点燃根烛台:“你先洗吧,我去给你放水。”

“放多一点,否则怎够我们两人用。”司徒飞跟了过来,倚在门边,笑得不怀好意。

我低头做事,调节热水缓缓流入池中,只作未闻。



猛地身子一震,按在调节伐上的左手瞬间僵住。

司徒飞还在身后喋喋不休:“……不如就让我代劳可好——怎么了?”

我不答,额汗却已微微渗出。

司徒飞随我的眼光看去,也蓦地呆住。

一条红黑相间,色彩斑斓的小蛇,正准准地盘在水管之上,昂首瞪着我们,所居之处,离我的肌肤不到三寸。

我一动也不敢动。虽未熟知蛇的种类,但眼前这条,无疑是极毒,咬上一口,只怕数分钟间便能决定生死。  

装了消音器的沉闷枪声终于传出,司徒飞果然弹无虚发,只一枪,便擦过我的肩头,直射中蛇的头部。

我大大松了口气,至今方觉自已脚软手软,竟再也站不起来。

司徒飞伸手过来,将我一把拉起,拖入他怀中:“你没事……真是太好了。”

我半闭着眼,平衡自已失惊的心情:“这里的蛇很多?”

“不是。”司徒飞顿了一顿,“这条蛇,大概是我仇家送的,十有九便是那个板亘——不小心却连累了你。”

抱我的双臂更紧,似是害怕我突然消失一般,最后将我轻轻安放在唯一的床上,自已也坐了下来。

我看了看自已,再看了看司徒飞。

“当然也是睡这里。”司徒飞毫不犹疑俯下身,在我面上亲了一亲,随即合衣躺在外侧,“不用怕,我只是防着他们还有何种花招,不会对你怎样。”

我突然有些惭愧,低声道:“司徒,你不必如此,我并非弱不经风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司徒飞面色沉静,双目已合了起来,神气凝集,“浮生,你是我见过最强悍的男人,当然不会弱不经风。”

强悍?我苦笑,我还不够柔顺,不够随遇而安么?

“若我当真强悍,又怎会容忍你对我又亲又抱?”

“过刚易折。”司徒飞叹了一声,睁开双眼,深深凝视着我,“无论怎样,什么事也摧毁不了你的意志,什么人也动摇不了你的心,是么?”

“不是。”我简单答了两字,想起了格雷的手段,“我是凡夫俗子,我害怕很多事,很多人。”

“那你为何还不屈服?”烛光点点,浮缀在房间的四角,光晕中的一切事物都象不真实,司徒飞的声音有些异样,“是不是在你心底,永远都有一处,狂傲不羁,自由自在,不许任何人触摸?”

“写诗么?这倒真是个出灵感的好地方——”我微笑,正想赞扬一下这古堡的历史渊源流长,却被人突然打断。



并非话语,而是动作。一个吻。

不再狂暴强迫,一双手抚上我的脸庞,随即一张炙热的唇有力而不失温柔地覆住我的,舌尖耐心地在我唇间嬉弄,有点痒,又有点麻,渐渐麻痒都化作一股令人晕眩的力量,诱惑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口,与他回应。呼吸渐渐变得缠绵,甜腻的鼻息交织在一处,这男人的吻功果然高明到可怕,只细细地在我口内游走了一遍,就已将我吻得欲罢不能。

两个人的呼吸都快断绝时结束了这个吻,我睁开眼,淡金色的烛光中,司徒飞的眼神竟有些奇异,我心中一阵莫名悸动,随即暗惊,难怪所有的爱情顾问都强调气氛必不可少,这种人为营造出的、千百年的历史感,竟能令身在其中的人也继承到那份深情浪漫。

然而再情深也只不过今夜一梦,明日天明,当阳光照入窗棂,魔力便又恢复原状。

想至此处,心中重又淡然,却也不愿打破这魔魅般的一刻,微微一笑,就着依偎在司徒飞怀中的姿势,无言合上双眼。

明日风霜刀剑,我们各各要亲自去担,何必令今日,成为日后之重负。

深情原是负不起的重,所以,无论对谁,不必情深。 



然而我原以为,司徒飞这男人欲重于情,我既送上门去,他必不肯放过,谁知这一吻过后,他竟未再纠缠上来,只是半靠坐着,在木柴的毕啪声中凝神搂住我。



十五



第二日醒来,一片阳光过眼,映得窗棂都泛起柔和的暖意。

晨钟声里,司徒飞正在桌上摆放餐具,见我醒来,笑着招呼:“过来吃饭。”

竟是一副若无其事模样。

我心一松,啧啧称奇:“瞧不出你还有这般手艺,就这煎蛋一样,已是专业水准。”

“当然是专业水准。”司徒飞拉开餐椅就坐,坦然笑了起来,“瞧见那边一根唤人铃没有?只要轻轻一拉,自会有佣人前来询问你需要什么,叫份早餐,自然不是难事。”

我摇摇头:“想奉承你一下都不能。算了,你先用罢,别管我,我就来。”

说话间我闪身进了里屋,自去晨间洗漱。

镜子里看到那张脸,仍是旧时不俗容颜,肌肤丰泽丝毫未减,唯有眼角眉梢处,昔日自信已化作淡淡几分倦怠。

不经心看来,却更多几分慵懒的诱人。连眼光素来挑剔的我,都不得不承认,褪去了少年青涩后的我,只有比以前更迷人,更——艳。

我深恨这个字,却不得不承认。

这就是他们爱我的原因么?

至少是第一眼爱我的原因。

突然自失一笑,有爱么?或许,对于他们,该把爱,改成要。

热水气雾弥漫了上来,门外传来司徒飞提醒时间的语声,我回过神,匆匆整理一番,出去吃饭。



言笑晏晏,一餐饭吃得心平气和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虽不明白司徒飞用意何在,但这场景应令双方都松了口气。我更不敢想象,这冷酷老练男子,用深情款款的眼神注视我,对我说爱是何模样。

少年时演来可激动心魄,为之生死的戏本,时至沧桑翻覆后的今日,只能成一场笑话。

谁能有长久不炽,历经痛苦仍不减的热情;谁能全心全意爱人,在识透世事冷眼,穷途末路之后。

可有人知。



护卫理应是贴身跟随主人,时刻准备扫清障碍,必要时扑上去用身体代挡子弹的那个。我这护卫却是又一次失职。司徒飞怎样也不要我陪同出席会议,我本还想客套客套,他一句话便说得我无从辩驳:

“你去做什么?手伤未愈,枪都拿不稳,空做别人的活靶,快休息吧。”



这便是为何日上三竿,我仍独自留在屋中的缘故。

远远地衣角一闪,一个人自花径间走了过来。我并不觉得意外,只是叹了口气:“散步?”

路德维希黑衣黑袍,连阳光也消散不了的阴暗,细长的双目只是冷冷地望着我,一句话也没多说。

我微微觉出怪异,试探着问:

“不是说五天后么?或者,是你先有了江上天的消息?”

“不是。”

正待再说,背上突然升起股寒意,慢慢回头,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手中,漆黑的枪口正对准了我。

场景倒反象是不太真实。

“为什么?”转回看向路德维希,我用眼睛询问出这三个字。

路德维希缓慢而冷淡地点了点头:“司徒来找我,要我为你们证婚。”

背上火灼般地一辣,我被冲力推得向前一扑,同时听见那道命运般无情的声音:“最简单的方法,有时才最有效。”



十六



血色鲜艳,缓缓自我口角溢出,肺部定然受损,每说一字便带出一阵急喘,我费力地看向面前的男人:

“他……司徒……要和我……证婚?”

路德维希淡淡瞧着我:“以前或许是,不过现在……谁也不能和死人证婚。”

我突然有想笑的冲动,而且当真笑了起来,一边笑,一边咳出不绝如缕的血沫:“只……可惜……我已见不到……他……向我求婚……”

世上的情杀案不在少数,我既不是第一个,也不会是最后一个,只不过,我这一个,实在象极恶劣玩笑。

路德维希皱了皱眉:“怪只怪,你对司徒的影响力太强。若不是他执意要与你证婚,我尚有法子将你送走,现在,却是说不得了。”

无话可说,也无力再说。

背痛如火灼般向全身扩展开来,意识也开始渐渐涣散。模糊中,好象有人将我拖去角落,路德维希不时纠正方向:“这里……就放这里……板亘就快到了……”

板亘?我勉强挣扎着睁开眼,正对上路德维希冰蓝色的双眸,或是我眼中的疑惑委实太多,路德维希破天荒地一晒:“想知道原因?之所以留你一口气,就是要你支持到板亘来了再死……这才令板亘象真正凶手,就算法医验尸也查不出端倪。”

为何嫁祸?莫非这男人想独坐笑收渔翁之利?

我心中一寒,想象不出两个帮派互相残杀时血流成河的场景。

路德维希似看出我心中所思,微微一笑:“你在担心司徒?大可不必,我怎会对我未来的妹夫下手。帮他趁机扫平板亘是真。”



“妹夫?”太过震惊,我张开嘴,喉间适时又涌上一口腥甜,堵住了声音。

“不错。”路德维希眼中掠过一丝愉悦,“经过三年考察,我决定选中他做我妹妹的丈夫,自然,他也将是我们在亚洲最好的合作伙伴。联姻,本就是家族交往间,一种极古老与有用的法子。能用在司徒身上,我很欣慰。”

难怪先利诱后威胁,最后枪击,原来我的存在这么碍眼,这么引人除之而后快。

我苦笑,一张帆布突然迎头罩下,眼前一黑,顿时光亮全无。帆布外传来路德维希彬彬有礼的告别:“我先告退,祝你一路顺风,先生。”

他一点都不担心我会叫出来,因为我实在是一句声音都发不出,兼之帆布厚实,我没有被立时闷死已是万幸。

大概会流血而死。

为了一个男人的求婚。

而且死后要挑起亚洲两个大帮派的火并。

若一定要死,死到这个份上,也算我这趟红尘不枉。



时间缓缓流去,我的体温越发低了,痛苦反倒不再剧烈,代之的是空白的微茫。死亡的羽翼,这次当真是密密地盖了上来。我几乎便要沉入了永不会再醒的梦乡。

一阵不甚明显的脚步声迅速自石道拐角处行近。轻咦一声,脚步声突然停止,来人显然也极敏锐发觉不对,这种直觉,几乎便是每个黑道高手必备。

沉默片刻,想来那人正驻足观望。只是我藏身之处委实太好,竟连这人一时也发现不了。

发现我,及时送我去医治,说不定我尚有救,当然更可能是来人先补一枪,将我这祸源彻底解决,但若不发现我,我便死定。

我自是想活。

虽然不知为何而活、为谁而活。

为了一个诺言?而这诺言却在岁月里倦怠,越来越无法支撑我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,漠漠人生。

为了爱?人皆说要我,却未见有谁能真正予我一个深信不疑的答案。

我曾将自已隐藏,那时节虽清寒,却随意安然,冷眼看红尘里恩怨爱恨,来去洒脱;此刻身份重现,不知要比之前矜贵多少倍,却只作了一件战利品,任各路诸候争来夺去,链子那端牵予谁尚不可知,我身上的桎梏却已是牢牢戴定。

活着为了什么?就为了在这逼迫重重中,用尽心机手段地支撑延续?或是满足于男人的宠爱,柔情万种奉献身心?

极累。

左掌早已艰难摸出衣袋中的雷鸣二号,此时枪体坚冷正静躺在掌心,只要扣动扳机,便可发出足够求救的声音。

我握紧,扣住,却又缓缓松开。

生命如此艰难,世事更无足够留恋,我为何?



肢体一分分僵硬下去,再过片刻,纵我有心自救,也要回天无力。

终于还是扣动。

呯地一声,子弹呼啸,直击出去,在低空中划过一道不可见的弧痕。如同,我对世间,留存的最后一丝希望。

死亡固然解脱,却只有活着,才会有希望。



一个男人箭般窜了过来,一脚挑起将我盖得密不透缝的帆布,枪口自然先对准我,大声喝问:“你是谁——”

见到我的惨状,声音一顿,变得和缓,却未减威胁:“怎么回事?”

两句话用的皆是日文。

我已经猜到来者是谁。路德维希当真好手段,好面具,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竟能让板亘单刀赴会,闯入这明显属于司徒飞的领域。

我笑了起来,不出意料地,眼角余光瞥见数十条从四面八方同时窜出的身影。声音是再发不出了,我只有用沾满血的唇,对板亘做了几个字的口型:

是、你、杀、了、我。



路德维希再能算,也算错了几件事。第一,我的神经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坚韧,放在别人早就昏了过去,自也不可能再醒过来,我却是个例外;第二,他怎可以忘了他亲手送给我的枪,虽我不太会用枪,可枪的作用未必便是杀人,报警有何不可?

如今一下惊动如许人,我偏是唯一受害者兼现场见证人,别的不说,就板亘自已,为了洗清嫌疑,定要大力救我。

那就看要我生要我死的你们,究竟谁能赢过谁。

我唇边含着笑意,心中一松,终于昏了过去。



十七



仿佛做了一场最深最长的梦,梦里我又回到了儿时,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奔跑,风里传来绿叶和母亲唤我归家吃饭的气息。

如此安静恬然,深似接近天堂的美丽。

而现实却是如此残酷生硬。

只是若不死,就还要坚持下去。

我缓缓睁开双眼,随着意识的清醒,全身百骸的痛楚也一起跟着恢复。真的——好痛!

躯体忍不住轻颤一下,床边立即传来嘈杂的,小声的惊呼:

“啊,他醒了……”

“……快去报告……”

“可是要先报告谁……”

“分头……”

……

脚步声仓促远去,完全失去合格护士应有的水准,我苦笑一下,想来,在我昏迷这段时间里,她们是被人恐吓得够了,说不定还有象“他若不醒你就也去死”的这类狠话说。

我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,发现不但无力,而且四肢静脉都被插满了输液皮管,动也动不得;再看四周,一层半透明的球体将我连床笼罩在中间,几十根黄红蓝黑的导线直连到我全身各部位,也不知都有何作用。球体外是一间大屋,墙色雪白,间或嵌着荧光闪动的屏幕,各种样式古怪的仪器整齐排列——瞧这番气势,竟象是到了科学怪人的影片中。

为了抢回我这条命,倒还真叫他们费心了。

我心中无端起了报复的微微快意。路德维希,纵你手腕通天,权掌生死,我的命,却还由不得你来控制。



“浮生,你觉得怎样?”

隔离球体上显然装有通话设备,我可清晰听到那端传来略沙哑的语声。司徒飞大概就在门外,才会来得如此之快。

我想对他展开一个笑容,却被鼻中所通软管限制,欲待说话,口一开,又是一阵急喘,害得才冲进来的医生剧变了面色,慌张地扑过来调整仪器。



“浮生,你快别动,只要你醒了就好……”司徒飞的声音不再如往日般平稳,竟象是有一丝惊惶。

一定是我听错了。他就算对我再好,也应知道分寸,在人前流露真实情感可是黑道大忌。

只不过他身旁那男人的口气却比他更烦躁:“说一句话死不了。快说,究竟是谁对你下的手?”

司徒飞怒目而视:“板亘,你是不是存心想逼死他?告诉你,他要是死了,我杀光你全家!”

“司徒飞,你这头驴子,你以为我怕你?”板亘怒极反笑,就差扑过去揪住司徒飞衣领:“要不是我想知道那个布圈套的人是谁,我才不耐烦在这里跟你空耗。”

“焉知不是你贼喊捉贼?你当时不去开会,到我房间干什么?”

“我说过多少遍了!有个人假冒牧师的名义,要我去看一样东西!”

“他要你去你就去啊?你这头蠢猪!有本事你把那人找出来啊!”

“……”

空旷的屋中央,司徒飞与板亘恶狠狠瞪视彼此,象足两只好战的猛兽,气焰之怒烈狂杀,吓得旁边众人都缩在墙角,不敢稍动。

我看了却只想吐血。这两人再怎么说都是一方霸主,平日里不知有多深沉阴鸷,此刻怎地吵闹得象街头三姑六婆?司徒飞啊司徒飞,你的头脑呢?你的冷静呢?麻烦你拿出来一用。



“你们都给我安静。”随着淡漠语声的响起,一道长袍人影缓步入屋,见到对峙如兽的双方,不觉察地皱了皱眉,“吵闹对病人没有任何好处。他既醒了,你们也不用操之过急,那人是谁,终会问出的。”又转向司徒飞,叹了一声,“司徒,你也该歇息了,这十几日来你每天都守在他床前,还没好好睡过,你可知,你不去睡,板亘怕你做手脚,也必得在旁看住你,何苦呢?”

果真是牧师关爱世人。若不是我背上还在痛,几乎便要以为那日是一场梦,想杀我的另有其人——路德维希不去做演员,我着实在心里替他可惜。

“可是……”司徒飞看了看我,有些犹豫。

“去吧,顺便修理一下脸面,你总不想这样见他吧?”牧师含笑,一语攻心。

“好,我去去就来。”司徒飞被他说动,不自禁抚了抚脸,隔着朦胧的球体,我蓦然发现他头发凌乱,面容隐透憔悴,这头黑豹,果然是为我累惨了。



眼见这两人就要离开,对面迎视上路德维希意味深长的目光,我心中一凛。

“……等等……”再怎么艰难,我还是挣扎出两个字。

那两人蓦地回头,司徒飞更是两三步跨了过来:“浮生,什么事?”

“杀我的人……不是……板亘……”

再怎么样,这句最紧要的话,不可不说。

虽已醒,我却不知自已还能活几时。路德维希一次杀我不成,必在找机会做第二次,之前多亏有司徒飞和板亘时刻紧守,他才未能如愿,此刻他们一走,路德维希会对我做出什么事,那真是天才会知道。

板亘的脸色明显一松,路德维希面上仍是毫无表情,只不过眼光中,却象有寒气一掠。

“是谁?你说,我定不要他好过!”

我略抬眼,越过司徒飞,凝视他身后的路德维希。

牧师宽大的长袍直垂地面,双手互笼,安详地摆放前胸,却有银光,在那只右手里微妙地一闪,正好能让我看见。

对准的却不是我,而是我身前的司徒飞。

——只要我口中路德维希这四字一说,他和司徒飞立刻算是成了仇人,先下手为强这句话,以牧师先生的心狠手辣,自是时时紧记。



“我没看清。”这个答案,对每个人都有利。

“你们先去吧。这里有我。”

司徒飞又嘱了我几句,方依依地离去,眼色中盛满的不舍与焦急,竟令我也为之心惊。



“你看见了罢?你激出了他所有的弱点。”待两人走远,旁人都被挥令下去后,路德维希俯下身,右手漫不经心地按住氧流管,却未使力,“做我们这行,是不能有弱点的,一旦有,必死无疑。”



十八



透过半朦胧的壁罩,我静静看着路德维希,目光在空气与固体中交撞,闪出无声的火花。

论情论势我都处在极劣下风,非但身受重伤,连命都被他握在手上。

“要我说恭喜吗?”我淡淡问了一句。

“恭喜什么?”此时路德维希的眼光象一条蛇,阴冷而残酷。

恭喜你又有一次机会杀我,消灭前进路上的障碍,大获全胜。

却没有说出来。此际喉中干涩如烟熏火扰,全身七七八八插满管线,就算有一丝力气,也不愿用在聊天上。

片刻沉默。  

“为什么不求饶?你不信我会当真杀你?”路德维希紧盯着我的眼眸,“还是以为我不敢?”

我缓缓摇了摇头:“不。不过,你为什么还不动手?”



我在赌。若路德维希性格冲动,稍缺两分深思远虑,再恨我恨到不共戴天,手腕只要轻轻一转,关闭密封舱内的供氧,我立时便会窒息而亡。

可这男人如此高贵谨慎,爱惜身份,这种显而易见的破绽、不用追查也能猜到的事,怎肯去做。微微一笑,路德维希收回搭在氧流表上的右手:“王浮生,我总算有些明白,司徒为什么会迷上你。”

是恭维么?我瞪着这笑吟吟的男人,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安。



“罗觉,细算起来,我们还算有点亲戚关系。”路德维希悠然后退两步,意态优雅迷人,“你应该叫我一声远房表哥,或是其他。”

“你——”我本就苍白的面色在瞬间转成惨淡,“你该不会是——”

路德维希含笑点了点头:“没错,正如你想象。自从得知了你和格雷小表弟的关系,我自然有义务将你的行踪通知他。”眼见他轻轻拍了拍掌,角门处的一盏绿灯迅速亮起,我几乎可以听到格雷呼啸而来的风声,“说真的,格雷为了你,竟肯将在德国的产业全都出让,这份痴心,连我也佩服得很。”



我微微失神。格雷对我是仇恨抑或痴心,我自比旁人更清楚。有过上一次前车之鉴,我再要想从他手中逃脱,只怕比登天还难。

路德维希难得愉悦地露出一丝笑意,俯下身来,盯着我象盯着不能动弹的猎物:“不过,上帝赞美有情人,我记得你,亲爱的浮生,你自已选中的可是江,江上天,对么?”

我慌乱地启唇,却欲言又止。路德维希想要做什么,我几乎已可隐隐猜出。

见到我的窘迫艰难,牧师般的男子笑得更加愉悦:“所以,我也一并通知了他。按时间算,他应该比格雷晚一步到来才对……当然,只晚一步。”  



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
这男人好毒,竟毒到要令他们相互残杀,连同上毫无还手之力的我,三人一同丧命于此。就算我们还有一分理智,不肯相斗,相信路德维希也必早在暗中伏下人手,以他之能耐,乘乱要造个声势,实是易如反掌。

江上天,你莫要来。我只有在心中,一遍遍地如此默默祈求。



角门呯地一声被凶猛撞开。一道凌厉的、散发着地狱般熊熊气焰的身影立在门口,我看不清他的面目,却已猜出他是谁。

格雷,倒底,还是先至了。



路德维希轻笑转头:“格雷小表弟,这么多年未见,你还好吗?你要的人,在这里……只不过,我倒有些担心,你怎样将他连这些仪器一起带走呢?”

路德维希原不是这样啰嗦的男人,他——在拖延时间。

我苦于无力多言,但即便能言,大抵也无人会听,只得眼睁睁看着命运化作格雷的身影,一步步走来。

格雷冷冷瞥一眼路德维希,对于这位远房表亲的殷勤,只简短答了两个冰霜般的字:“出去。”

路德维希一愣,却也不动怒,好脾气地微微一笑:“好,那你请自便罢。”说完,竟当真干脆利落地退了出去,临走还不忘为我们将门关起。



我竭力镇定心神,但直觉却告诉我,这次的格雷,已不再是我所能控制。

格雷一步步向我走近,每一步,都予人更沉重的压力。不多一时,我已能半清晰地看出他的俊美轮廓。或许是赶路匆忙,格雷的头发微有些凌乱,衣领一半竖立一半翻落,却丝毫无损于他的潇洒风度与狂霸气势。

只是那双绿眸,也不知是否我身在罩内看不清,竟是深沉得看不见底,与他激狂的外表实是难与相称。



“格雷——”我沙哑着嗓子,试图唤他,与他讲理。

回答我的是轰然一声巨响。

特制半球罩的碎片纷乱地散了满地,格雷握紧拳,冷笑与我对视,中间再无任何阻隔。

罢了,你念念不忘,不过是如何折磨我至死,这次,定让你如愿就是。我闭上眼,不再作任何挣扎。



“睁开你的眼睛!”

格雷的声音已到了我的咫尺,再粗暴地一阵乱扯,我身上横七竖八的导线输液管全都变成了一堆杂物,瘫在床下。

我偏不睁眼。要杀我,你杀好了,何必管我是否清醒。

格雷冷笑了一声,更不多说,双手两下一分,我柔薄的病服已变成零落的两片。我大骇睁眼,却正对上格雷绿光流转,平静中似藏着千般惊涛骇浪的眸子。他——他还是那般疯狂,不曾稍改啊。我悲哀地得出结论。



“你不需要这些。罗觉哥哥,你别装,象你这么聪明能干的人,又怎么会死。”

伴随着这荒缪不合逻辑的论断,格雷的躯体已毫不保留地压了上来,一手压住我头,重重地吻上我的唇,另一手已如往常般肆无忌惮地抚摸过我的肌肤。



十九



甜腥味在口内泛起,也不知是喉间咳出,还是嘴唇被急切咬破,我已分不清更多,只知胸间有如火烧般地痛,脑中浑浑噩噩,直欲在格雷的臂弯间昏去。

那双手却仍在渴求般地探摸我全身,连同唇齿不时的凶猛啃啮,我的前胸,小腹乃至下肢,处处都烙满了疼痛的印痕。

不似性爱,倒更似一头猛兽在咆哮着标记它的所有物。

模糊中双腿已被分开,被迫扭曲成屈辱的承受姿势,象要急于证明什么,火热的凶器紧紧抵住股间,一个穿刺,强硬地冲入我的体内。  

痛到太多反而已成麻木,腰仿佛断了开来,下半身再不是自已所有。我的意识渐半涣散,任你去罢,格雷,你要怎样凌辱我都由得你,只是这次,总算已到最终回。

颈项无力地垂落下去,呼吸微弱如游丝,我再不作抗争,因四肢疲软,已无动弹的力气。

不知格雷终于得到了我的柔顺,可会满意。



唇间突然一松,我本能地大口吸气,尚未分清是何回事,肩臂已遭人铁箍般制住,大力摇晃着,格雷的怒吼声近在耳畔响起:“回来!不许在这时候装死,听到了没有!”

格雷,我竟不知道,你有本事喝令人的生死。我断断续续地笑,声音象磨坏的沙纸:“……好……我不装……你来吧……”

没有预想中的疯狂进击,格雷突然抽身,换了个姿势,将我紧拥在怀里,语声僵硬:“说你是我的,我救你。”

虽奄奄一息,我却只是笑。



一个生硬的吻落在我唇角,格雷抱住我,似有些烦躁:“不要再玩花招了,罗觉,我——”顿了顿,仿佛下定了决心,“我不打你了,你醒过来,跟我说话。”

只怕我不能说遵命了。我想笑,又笑不动,胸中一窒,差点又咯出一口血:“……幸好……这个……由不得我……”  

“不会。”格雷搂紧我的力道象是要将我嵌进他身体中,恨道,“你每次都是这样,装出各种样子来骗我,我才不上你当。”

背上的伤口受震,似有些裂了开来,我眼前一黑,才要昏过去,胸前一阵尖锐刺痛,又将我拉回,却是格雷低头狠狠地咬了一口。

咬吧。只不知这法子还能灵几回。失血加上呼吸不畅,我几乎是面无表情,淡漠地任他摆布。  



正僵持间,厅门突然撞开,一个男人急急冲了进来:“少爷,有一帮人想闯进来,已经交上了火——”一眼看见我的惨状,蓦地怔住。

格雷不动声色以身体遮住我,拉过衣物,将我抱到窗边,居高临下,面色恢复从容,冷冷向外看去:“那是江上天。路德维希这只狐狸,又在玩花样了。”

“那个……”冲进来的男子吞吞吐吐,被格雷一瞪,才说了下去,“罗觉少爷……是不是需要吸点氧,躺下休息休息……”

“二号,你懂医?”格雷面色阴沉,目光锐如刀锋,扫过男子脸上。

被称作二号的男子有些犹豫:“不敢说精通,集训时学过一些。”

“那好,你留在这里照看他。”格雷将我放回床上,手劲竟是奇异地轻柔,回过头,脸色冷如冰,“规矩不用我说罢?不能让他死,也不许让他逃走,若有差错——”

二号的身子微微颤了颤,还是大声道:“知道,家法处置。”

格雷淡淡点了点头,束紧衣袖上的银扣,反手从怀里掏出把枪,冷冷一笑,我在这个角度看得分明,那双美丽的绿眸中,竟盛满了不可错认的嗜血之色。



门再度打开,格雷的身影如旋风般掠了出去,我知他要去做什么,却苦于四肢无力,无法阻止,只得在心中暗暗为江上天祝祷。

二号的手法比他说的要好,重寻了绷带将我伤口扎住,又找出注射器为我推了一针,接通氧气面罩,盖住我的口鼻,一系列处理下来,我平静了许多。

正闭目养神,试图积蓄力量,一道脚步声轻巧走入房内:“二号,少爷有事找你,叫我来换你。”

二号应了一声,交代了一番注意事项,匆匆地走出房门。



脚步声越来越近,来到我的床前。我下意识地睁开眼,不由一愕:“三号,是你?”

棕发男子三号勉强笑了一笑,伸手解开急救用品:“我骗他的。你想不想走?”

我怔住,试探地问:“你是说,你带我逃走?”

三号点了点头,神色虽有些迟疑,手下却不慢,一会儿功夫已将我连同必备药品准备得妥妥当当。

我反而有些不安,虽明知不该问,还是问了出来:“你为何要救我?”

三号苦笑了一下,素来精干的目光有些惘然:“我不知道。格雷少爷这次带你回去,都已经安排好了,预备一到就将你用脚链钉上,锁在屋里,还有几种极能令人成瘾的药物,就算你以后被人再救出来,也是非要再回到他身边去不可,我看了,有些……”声音顿了顿,微微低沉,“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被——你放心,我不会对你怎样,”复苦涩一笑,自嘲道,“很傻,是么?若是三个月前,有人跟我说我会这样,我绝不会相信。可是,不知为何……”

摇了摇头,抱起我,不看我的眼睛,问道:“你若愿意,我这就带你离开,无论你想到哪里,我都可以送你去。”

我还会有别的选择么?

只是,莫名地,心中却有着无比的沉重。我,真的还该活下去么?空自牵累如许人奔忙。我的存在,似除了灾祸不幸外,什么也不能为别人带来。 



二十



推开后窗下望,一辆越野车静静地停驻在转角的阴影里,车旁一条碎石路,远远地延伸至夕阳下。

“趁他们都在前面,我们由这条路转出去。”三号指点给我看,面容冷静,“唯一的阻碍是护城河,幸好来之前我已经向守卫报备过,说要出门公干,现在我们快些去,应该还没问题。”

残阳的余辉洒在砖石墙上,明晃晃地耀人眼。我被三号半抱在怀中,沉吟了一下:“三号……不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棕发男子微一愣:“戴维。我母亲喜欢这样叫我。”

“好,那我也这样叫你。”我真心地微笑着,“戴维,我怕我支撑不住,你去找找那边药柜,看有没有兴奋剂。”

戴维迟疑了一下:“如果是为了暂时刺激提神……我这里有种药,效果很好,不过——”

“是毒品罢?”我笑了起来,看了看天色,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,“用得好,也是良药。送我几粒如何?”

“只有四粒了。”戴维从怀中掏出只密封袋,袋中四粒蓝色小药丸清晰可见,犹豫着不知是否应当给我,“这是欧洲的最新产品,上次试货时剩下的,可你的身体……”

我顺手接了过来,随即取出一粒,因肢体乏力之故,差点将药掉落在地,幸而戴维眼疾手快,一把托住我,帮我送进口中。我咽下,喟道:“戴维,如果不是我以前受惯虐,体质比旁人更强韧,只怕撑到现在,不要说站,就连醒过来也不能——这药也不知管不管用,我的用药量,可是要高出旁人几倍。”

戴维微微一笑:“这是特极品,不同的。光这一粒,我们手上的出货价就是——”他随意比划了个数字,我看了却是一怔,“七千?不会是美金罢?”

戴维半搂着我往外走,笑而不语。

不多一会便在车门旁站定。我转头瞧他,这男人肤色微黑,侧脸在晚霞里说不出的利落英气,忍不住轻轻一叹:“戴维,谢谢你。你定是上帝派来的。”

戴维凝注我一眼,面色稍红:“你才是天使……折翼的那种……我第一眼见你,就、就——”

“就喜欢上我了,是么?”我含笑站住,温柔地搂抱了他一下,“你是个很好的人,至少对我很好……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。”



戴维想说什么,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,我右手按住他脊椎,膝盖顶住他的,微微一旋,左手一记手刀迅速往他颈间砍落,下一刻,戴维敌不过我练到滚瓜烂熟的这三招防身术之一,闷哼一声瘫倒在地。

出手虽然无力,却还到位。体内有股莫名的燥热滚滚如流,冲刷过每丝神经,令我暂忘一切病痛。

七千美金的药倒底不同凡响,可惜这种一时的刺激提神,必以牺牲身体为代价。

我俯下身,在戴维光洁的额头亲了一亲,低声道:“对不起,跟我在一起的人,都没有好下场。愿你忘了我。”

说完,勉力将他半拖至一边的角落中,浓重的阴影将他密密地掩去,料一时也无人觉察。何况,他至多不过三五分钟便会醒来,而我——总能令他们在这三五个小时内,无暇顾及其它。



一路驶去,果真轻轻松松,没遇到任何阻拦。耳听远处庭院中枪声四作,战况似甚激烈,心中不由也有些好奇,他们那几方势力,此刻到底是谁打谁,打得怎样了。

最好,哼,都一并打死了干净。

只不过,口中虽如此说,心底仍是升起一阵凄然。该死的,应是这世事,这欲望本身,而不是他们,也不是我。  

转眼护城桥已在面前。戴维的办事能力确实一流,也不知和守卫如何报备,远远见到我车来,桥头堡里的守卫们便已开始按动电钮,放下吊桥。

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着,我面上虽微笑得平和,心中却很是不安,胸口复又隐隐作痛,几欲咳血,急又服了粒蓝色药丸,才好过许多。

笨重的木桥总算完全降下,我的车顿如箭般射出,直驶向对岸,车轮才一接触对岸地面,身后隆隆声不绝于耳,却是吊桥再度拉上。



我车速减慢,半转头,沿着护城河河岸来回逡巡了几圈,终于确定。

将车开到我需要的地方,停住。正对着将逝残阳,点点映在微漾的水上,泛出道道金光.

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

我缓步走下车,远处桥头堡的守卫似乎也发现了不对,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过来。

我对他们微笑,声音不大,却相信他们都听得到:“将你们的老大喊来。快些,不然我又要走了。”

立刻见到高高的窗户内一道道身影纷纭乱转,不知是打电话还是拔内部警讯器,枪口是一根根伸了出来,对准了我,泛起一片乌黑森冷的光.最后还有一道身影飞奔而下,往内而去,去得匆忙,连踪迹都忘了掩藏。



二十一



阳光在河水里黯淡下去。我负手,等待着最后的晚宴。

一个人太过理智究竟是好还是坏?商战时曾有敌人痛斥过我手段狠辣,无所不用其极,我今天的沦落,倒真象是应了他们的诅咒,报应一场。

然而反观我自已,财势被夺,身无长物,此刻更加上重伤处处,除了永远清醒的判断外,我实在不知我还能倚仗什么。



对岸人影闪动,高手果然便是高手,只不过一忽儿功夫,除了主人外,连厮杀中的客人都各各放下手中的争斗,纷纷带了人赶到河边,与我对视。

吊桥开始吱呀下放,只是碍于笨重,一时倒也不是说放就能放下来。

有风迎面吹来,衣袂响动。我的目光淡淡扫视过对岸这四人,一张张脸或熟悉或生疏,无论各自背景如何,乍看来却全都玉树临风,潇洒不群。

路德维希微眯着眼,不动声色地瞧住我,脑中不知又在沉思什么诡计;格雷眼眸如凝固的祖母绿,毫无表情,只在寒光一闪间,才看得出潜越的嗜杀与愤怒;司徒飞站在路德维希稍前一些,面容虽似有打理过,却仍掩不了骨子里一丝憔悴,见到我,眼中一亮,大声道:“浮生,你要做什么?快回来!”

“回来?为什么?”我反问了一句,眼光穿越过粼粼河面,最后停在江上天的脸庞。

轮廓依旧,眉宇间却多了几份落寞清减,适才激烈的枪战令一头黑发稍乱,更显不羁。若论神态,江上天反倒是这几人中,最不安的那个。

我也曾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,却料不到是在此时此地,如此境况。



“你——还好吗?”我听见自已的声音,慢慢地道。

“没你在身边,怎么会好。”江上天凝视着我的双眼,对答如流,“你现在这样,倒底是想要做什么?”

还能做什么?我不信这几个人会看不出。轻轻一笑:“两个字,自由。” 

子弹呼啸声自我身边掠过,射入越野车前轮,出奇的威力竟令特制的车胎都裂开口。抬眼望去,格雷手中的枪口袅袅飘散出白烟,眼神布满阴霾:“你休想。”

吊桥已放到近一半,好几个身手敏捷的男儿,也不知是谁的属下,已争相攀上桥身,等待下落的那一刻。若不是护城河太过宽广,游过来比桥上走要慢得多,此时水下怕不已布满了人。

“浮生,别赌气,”司徒飞赶在我有所动作前,急急道:“这里的水直接引自外面的大河,看上去平静,内里却暗流汹涌得很。你伤那么重,受不住的。”

“那便直沉落底也好。”我灿然一笑,“我想过了,凭我自已,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想捉我,我都逃不脱,所以,我不逃,就让一切都结束罢,无论恩,抑或怨。”抬起眼,很多年以来第一次平和地、不带多少情绪地注视格雷,“弟弟,我们之间的仇恨,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枷锁,你放不开,我来。愿我的死,能带给你解脱。”

风里传来谁的声音,是怒吼还是惊呼我已不得而知,只不过朝前跨一步,我便深深地坠入了冰冷刺骨,暗浪激荡,血色一般的河水中。

心中一刹间涌起的,竟是莫名的喜悦。第一次,象风一般轻松。

虽然痛,却自由。



—第二部完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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